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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帖白枭
二十六.
行至丽正院,想起一事,命侍从悄悄折回梅山将薰典药请来。典药上殿见礼时已是午后。典药合膝跪坐,丁子二重纱小袿色目纤细而妥帖。我忐忑良久,终于向典药道:「有事相求」。
典药放下桧扇,欠身颔首以示恭听。
我又退却。一时风来,檐铃轻轻摇响,落花簌簌然敲掠窗牖。内里花时尽得这样早。
「梅山风寒已愈,未发肺痈。」我整肃衣饰,端正礼上,「多得典药尽心。」
典药平伏回礼,面容淡漠,仿佛并不在意:「解人病痛,不过医者本分。」
我忽然不忍,忧惧瞬间蔓延四肢百骸。典药仰起头,我最终还是放弃。赐绫四轴、金六十,命去。
白日无事,入夜奏报纷纷投至北殿。中务省各位照例择要,读罢却连笔也拿不稳。
戊寅,失菱湖。南夏军入城,遍纵火,砍击声三日不绝。菱湖万户,仅十七人存。
己卯,镰谷降。
庚辰,春日野、桑、曳门降。
辛巳,王渡泖。
樊明均弃笔大哭,我咬住衣袖,默默流泪。南夏肆虐沂沅,亲王与中将逼至江孰。公子济信中言,亲王金刀犀甲指挥阵前,无人不从。济字迹潦草虚浮,可以想见落笔时的恐惧与不安。他十六岁,担负江孰的生与死,却不知道自己的命途。
转眼菅泽合战,崔稷臣伏于山阴,亲王中箭落马。
京中知悉已是多时之后。亲王向公子济借道,因江孰虽有月照岭遮蔽,本身却在山阕处,人谓「得江孰而得丰中」。公子济登城大骂「负恩悖逆,趋从南夷。南夷屠苍州,又屠菱湖。尔何面目!求与之同覆灭耶?」复命死守江孰。
亲王自然没有下令攻城。
济信中又言,我无畏一死,我只想保住琼若与母夫人。端平法亲王与萤夫人当夜参内,乞求恩许公子济夫妇上京躲避。我应允,然而济与琼若都不肯走。
我不忍看见亲王与济之间的厮杀。至于今日,他们一同投壶的样子仍在眼前。公子济大意跌倒,亲王扶他起来,为他拍拂尘土、要他当心,然后含笑道:「我这一支很趁手,弟弟试一试。」
不是反目,是正与邪对立分明。探子报说,亲王踌躇不决,与中将多有争执。取丰中六郡并非别无他法,奈何中将不愿周折。亲王至悲怒,伤情大渐。
顾玢下丰中,抵达江孰算来尚需时日。朝臣忧虑,公子济自小养尊处优,即便身先士卒,不懂攻守也是枉然。如今只好倚赖崔稷臣。而崔氏虽善伏袭,此计却不宜再用。叛军凶猛,若以崔氏犯其前,未必稳胜。
我一连数日寝食无味。梦里时有江孰城落,济与公子妃举火自焚,时有亲王不敌,被顾大将一刀斩杀;至北殿听事时,常常头痛目昏。我近乎崩溃,只觉走投无路。启彦忽有旨,请中宫赴梅山。
我见到启彦便大哭。启彦将我抱在怀里,没有宽慰,也并不过问庙堂。他静静待我哭累,静静湃一方锦帕递给我:「中宫莫怕,我在此。」
我双手奉还锦帕,一瞬间归复平静,微微笑道:「主上以为我怕什么?」
启彦也笑:「中宫不肯说罢了。」
我握一握他的指尖,无心细细寒暄,转身回宫。
次日局势始逆转。苍州合战,徐敏行胜以奇谋,南夷向东退至桧山;崔稷臣歼敌三千余,裴、季两族厉兵秣马,江孰一时无忧。
然而内里仍不安稳。朝臣谈及楚氏,纷纷请废陵阳殿,又请日后重治右相与中将。青仪散发跣足,风雨中着单衣长跪承安殿前:「我可以死。请中宫不要降罪我父亲。」
我忙命流云雪舟将青仪扶进来,煎滚茶,取我惯穿的杏叶菊纹重绫袷衣与她披上。青仪咬紧唇,一字一字地重复道:「中宫告悉朝臣,若保得我父亲一命——」她顿住,右手骨骼嶙峋,衣襟在五指间皱作一团,「我刻下请死,但无所怨。」
我为她斟茶,这一方茶器如今也已是楚相的遗物。楚相遭人谋害,死状之惨烈连凌衍也几乎不忍落笔:先鸩汤,而后缢以麻绳。中将仍恐其不死,敲碎头颅,深埋于筑山背后。
恍惚中忽然满眼血腥。我浑身一颤,茶水直注盏外。流云忙过来收拾,一边轻轻道:「陵阳殿这样可怜。」
流云从来不知情。她是我身旁最简纯的人,有一副极好的心肠。她奉茶与青仪,又换一炉桴炭:「等火势起来,妃子便不会觉得冷了。」
我很想告以实情,却因青仪眼中的希冀数度犹豫。我决心再瞒她一些时日,郑重道:「楚相并不受中将牵连。你千万放心。」
青仪重重顿首:「那么中宫将我废黜,以息众怒。」
中将叛乱与她毫无干系,我无法应允。墨瑾知悉此事,恨我处处仁义:「中宫不肯除去陵阳殿,他日必定后悔。」
我无从回答,瞪直双目看向墨瑾,仿若从不相识。她圆滑、阴狠,已惯熟内里的一切掌故与法则。我只是害怕青仪知悉真相。她性情激烈,内里必会有一番风雨。
而我此日无心内里。中将亲总兵马逼攻江孰,一面离间裴、季两家,又派人焚烧粮草。中将一计得逞,为避援军,翌日攻城。
我一连数日坐卧不宁。转眼亲王竟将裴氏一族招揽麾下。当夜城门大开,崔稷臣无力阻挡,任由中将率众杀至藩府。公子济假意投诚,寻机行刺。中将一眼识破,命与江孰守军一并坑杀。崔氏逃脱,公子妃坠城死。
书抵京中,端平法亲王刻下心疾发作;萤夫人素来羸弱,更几乎去了半条命。对于中将,我已有铭心刻骨的仇恨。法亲王清醒时肝肠寸断,我却不敢许诺磔杀中将,甚至不敢劝慰。宗正司派人请旨赠谥,我陡然发作,用力掀翻书案推倒砚箱。原来他们竟会死!公子济自幼受尽娇宠,公子妃最怕登高。我踉跄起身,缓慢捡拾笔、墨、镇纸、书册,止不住地流泪。这是中将的罪孽,是亲王的罪孽,亦是我的罪孽。我无颜面对启彦与端平家。
公子济死后三日,顾玢与中将逢于浮梁。双方互为忌惮,并不妄动干戈,内外安营观望而已。不意次日沂沅又传来檀山君纵兵屠城的消息。亲王当即不顾一切,命起拔南下。中将大怒。既得丰中,折回便前功尽弃,北上更是痴人说梦。
或许亲王与徐敏行一样,水土百姓,食之用之,也肯生死以之。是否这一番屠戮使他醒悟、使他心中开始有天地子民?南夷遍地噬人饮血,是否这兵盟使他悔不当初?他仿佛不再拼求那瞻望弗及的锦绣江山,甚至他也明白,放弃丰中,自己的命途已至尽头。
而所谓南夷屠城,都在一个「计」字。徐敏行与沅人多攀谈,得知亲王本性重苍生而轻权名,举兵起事也有十分隐衷。亲王虽率军北上,却不能坐视南夷一再残杀百姓。若此计得施,顾玢收复丰中,崔氏南下追剿,军府卞孝时抵沅、与伏枭并击南夷,山河倾乱不日即克。
那时我又要怎样保住亲王、怎样告诉青仪楚相早已死去?我本意杀死楚光策,将一切罪责推与他,再禀明启彦「亲王受迫,终于手刃叛臣;功过相抵,判罪应从轻」。然而极迟六月,启彦便会回来。他一定等不及我调度周全,亲王必死无疑。
我梦中时有清河院默然垂泪。墨瑾得知我当日的许诺,只是嘲讽道:「无怪院上选定中宫继续代他重信义。」我大悲大怒,刻下命流云奉茶送客。
亲王果然折回沅南,中将忌分兵,唯有随往。顾氏等亦不负众望。丰中复得,南夷退至越江。卞孝时胜心大起,只待略事修整,一举吞灭南夏。
时局既定,朝臣也甚感轻松。而我愈发病弱,如油尽灯枯般,目痛,白日昏沉,夜里又发心悸,极难入眠。我不得已将薰典药请至北殿。
晴光温煦,蜻蛉倦倦飞动,恍惚中公子妃仍伏在栏杆上探水戏鱼。我饮杞子茶,却更觉双目模糊。流云起帘。我向典药面前坐下,敬她「典药大人」。薰典药稽首,依旧眉目平静:「中宫传召,并不要臣看脉,想必为的还是那件事。」
是为那件事。
我没有躲避,就这样,已经到了不能躲避的时刻。许久我微微颔首,柏扇一开一合,发出毫无规律的声音。薰典药轻轻摇一摇头:「梅山耳目清明。」
我万般无奈,叹道:「所以才请典药大人千万尽心。」
典药眼中有迫人的阴寒。我收拢柏扇,殿内一切声响就此滞住。春花落尽,熏香便略重一些。典药打扇驱开縠纱般的烟气,端庄微笑道:「添一味元胡①自然容易,太医丞也不会过问。」她笑意更渐,「中宫无需抱疚。中宫不过是要梅山多病几日罢了。」
我仍不忍,此时却必须决断,只好小心叮嘱分量之上不可有失。
典药骇笑:「中宫通医药,一定知道此物无损御体。」
我惶惶:「备足甘草与百枝②。」
典药再稽首,自西渡廊离去。流云进来收拾茶器,忽然问道:「为何要圣上多病几日?」
柏扇掉落。我一直小心维护她的天真。她的生涯里从没有争斗与诡谋,也不会有悲辛与无奈。然而我有时害怕她死于这充满争斗、诡谋、悲辛与无奈的宫闱。她应当走。京洛并不是她的世界。
我不答,唤她去陵阳殿陪一陪青仪。
青仪精神尚好,一如平日,谈及楚相便又是极长的话。她偶然问起时局,我便为细细她梳理头绪、要她安心。薛花明跪坐一旁,屏息倾听。我留心薛氏这不寻常的兴味。她仿佛毫不在意亲王的生与死,而是中将,何时得胜,何时又败退。
对她起疑已是很早前的事:醉中失仪,以死逼迫内里赐婚,其人与亲王却连浅识也算不上。启彦命将薛氏囚于光严殿,我便渐渐明白他们各自的意图。
我为薛氏脱罪,令她至陵阳殿侍奉青仪。青仪喜鸟兽,殿内有松君、云皊,入春又添几对鹡鸰与一笼鸽子。青仪邀我去看,我便看到一只传书鸽,淡墨羽翼,静静伏于笼舍一角。我借故支开薛氏,青仪很是不解:「那不过是近卫家四公子所赠之物,阿姊若要查,一概算在我头上。」
我不置可否,只是紧紧追问:「为何是四公子——你没有记错?内里人人皆知近卫家二公子思慕薛氏,她哪里也与四公子牵扯不清。」
青仪更不解,却无端有些愤愤然:「必然没有记错。」她顿一顿,「我也诧异。隔日又送进来三十尾锦金鱼与一封书信,署了姓名官职,我适才相信。」
竟然是这样。种种疑惑瞬间贯穿一线。启彦处事缜密使我敬服。「薛氏无意亲王、有意南下。」他竟然将世情人心看得如此透彻!
司宫台当夜猎杀那只传书鸽,足上一捻薄绢,展开不过寥寥数字。
事中宫,以得至要。
交付樊明均看来,确是胥四公子笔迹。
我向樊明均笑道:「中务卿大人,当日未派胥四公子南下,他怀恨在心,想要安插耳目呢。」
樊明均态度恭肃:「既已查清,概由刑部与弹正台会审便是。」
我摆一摆手:「留几日倒也无妨。胥四公子与楚光策有生死之契,却不知薛氏为何肯与他二人同流合污。」
樊明均去后,我忽然起意将薛氏召至北殿饮酒。流云于中庭置席。螺钿梅花方案照映月光,夜气潮润,草木间已有夏虫交鸣。
薛氏仍着消炭色绢小袿,眉目与身躯俱很纤细,仿佛风来便可折断。我请她坐。她怯怯,双手相握,连说话也不十分贯畅。我甚至不能相信是她辗转通敌。
我饮酒,薛氏有片时的迟疑,亦掩袖饮尽。我望向她,无心周折,直白道:「都在我这里。」
薛氏将漆盏顿在案上。那酒入口冲淡,饮后弥辣。她蹙眉闭目,垂下头,良久长叹道:「父亲常说我资质有限。」她恬然微笑,「而我毕竟已经尽力。」
我紧紧迫问:「你为的是什么?」
薛氏不答,只是接连饮酒。我再问,她仰望明月,静默,然后缓慢道:「为报父仇。」
我陡感不详,险些失神打落酒铫:「先少辅乱醉,溺毙于水。何来父仇?」
薛花明言声平和,一如讲述一件不相干的事情:「家父受命手刃左相。梅山再杀家父,溺毙于水,掩人耳目罢了。」
一字一字,将我贯穿。
我淡淡道:「先近卫大将胥翀谋刺相府,已赐刳腹。」一语至此,却不可遏止地哽结颤抖。我头中剧痛,抬手重重按一按额角,「大罪当死,这是无谓之争。」
薛氏仍旧温然微笑:「我投敌当死,受父亲连累也当一死。我既将死,何出妄言。」她取出梅片夜息膏与我涂在太阳、太阴两穴,「梅山腹中多少谋算,竟有人小看了他。」
我从不敢小看启彦。薛翰白死后,四处流传「相府势大,内里以少辅刺之,迁祸近卫府」时,我也从不敢起疑。仿佛是荻姬,某一日劝慰我,无识无觉,是为无忧。
然而此时,悲恨如潮水般袭来,淋漓地将我揉挼至粉碎。他杀死我父亲。我却还有这一世,甚至下一世,佯作不知,与他做夫妻。
薛花明意态清冷:「中宫如今背负父仇,如何行事都是理所当然。」她安静自斟,「我父亲死于权柄之争,我也要梅山这般死去。梅山侮我囚我,急于杀我,便是害怕中宫窥破天机。我虽未能随亲王南下,却如愿见到这山河缭乱。我幸福之至。」
使我从今往后再无宁日,这便是她的幸福。
薛氏由司宫台派人押往刑部,胥四公子逃遁无踪。我枯坐到天明。梅山有信,启彦夜发急疾,病势汹涌。我忽然恼悔没有命典药将他毒死。
侍从自朝至暮请中宫赴梅山。我不胜厌烦,一概呵斥出去。北殿空寂寥落,满案奏疏累叠整齐,惯熟的松墨味道竟然血腥气大渐。我又目昏。薛花明音容行止仍在心底。她不可相信,左右不过是中将的一枚弃子。父亲恃权乱政,本也是咎由自取。思绪绞缠,风雨、响铃、滴漏皆已不甚分明。许久。许久惟初上殿。天地昏朦。他立在门旁,轻轻唤我道:「中宫。」
我几乎无力应答。他走过来,手中那轴公文有七八枚朱红钤印。我挣扎起身,吐吸艰难,声音嘶哑:「是哪里的战报——」
惟初眉间一紧,下一瞬面容端肃:「镰谷大捷。叛军退据菱湖。卞孝时直入南夏,檀山君调集兵马驻守北多摩,却已是强弩之末。」他温言宽慰:「中宫不要太忧虑。局势终究一日好似一日。」
「终日忧虑,如今倒不知何为忧虑。」我笑起来,用力移开障子,「离间沅与南夷,徐卿好谋略!菱湖不易守住,崔、顾氏自北,伏枭自南,中将逃不出平陵。」
合攻平陵,亲王要毫发无伤,中将却必须死。我作书两封,设法分别交达亲王与顾玢。我命顾玢保全亲王,又命亲王勿蛮争。
十日后菱湖落城,叛军退守平陵。卞孝时攻破北多摩,生俘檀山君。伏枭北上至柳垣,与崔稷臣进围平陵,腹背击之。胥四公子出洛东时被缉,亦由刑部羁审。
樊明均奏报此事,不觉哂然:「胥燊待楚光策竟有这样的深情厚意,只是此时南下无异于杯水车薪。」然而我始终铭记清川行猎那日胥燊精绝的射术与无双的风仪。
樊明均再谈时局,我无心再听。语及胥氏,我便想起「相府势大,内里以少辅刺之,迁祸近卫府」,继而不可遏止地流泪。
是听泉纳凉的季节。着抚子百合的衣裳,至梅山观星、桂之渚观垂柳。一鞭一鞭的绿色,拂动潋滟水光。入六月始降雨,落水连绵至七月。
雨。雨夜——上岁某个雨夜,父亲命我鸩杀启彦。我挣扎,寻死,伤妊。父亲却被启彦设计刺杀。
启彦,启彦!是如何行思缜密、心肠冷硬,为将那一场戏作真,竟不惜舍弃子嗣、竟在暗处等到我举刀自绝时才肯相救!
我忽然大笑。樊明均浑身一震,抬头望向此处。透过御帘,我看到他的惊慌,冷冷道:「我要留胥四公子一命。」
薛氏既告以内情,一切便都不难想见。先近卫大将胥翀是前院遗臣,与父亲一般权威过重,启彦不过又是一箭双雕。
因此胥四公子心中的恨意一定不少于薛花明的吧。我却应该怎样怀恨!
我收敛情绪,与他细细讨论时局。樊明均偶尔恍惚。他更枯槁,憔悴,甚至龙钟。锦夕终于下葬。中务卿家两位女公子接连亡故。我过问锦夕的丧礼,安抚他,却不敢提起秋罗。
那一方山势地形图折叠多次,已有几处残损。樊明均屈指点划:「菱湖落城,伏枭经安苏北上,与崔稷臣合攻平——」他声音愈轻,渐至于自语,「平陵。平陵终究守不住。」
我陡然明白。亲王携秋罗退至平陵,一旦城破,生死便交与各自的命数。亲王无所惧,秋罗亦未必畏死。樊明均甚少谈家事,提及秋罗也只有「不会辱没朝廷」这般可恶的言语。然而他心底有至深沉的惦念,在不经意间流露,使我常感悲哀。
朱笔在平陵二字上重重作一个圈。我开言,语意冰冷连自己也大为吃惊,「若有不测,必予厚葬。」
樊明均端正顿首,注目许久道:「中宫恩德,臣无以为报。」
我静默,挥手命他退下。
中将困守平陵,伏、崔二人周旋多日不能攻破。徐敏行自北多摩赶来,入城劝降。他声威赫奕,沂沅乃至丰中六郡皆知此人胆识卓绝,朝臣也渐次上书为徐氏奉请功名。他入城之后,我悬心吊胆,直到平陵落城。
楚中将不肯降,斩杀亲从,投烈火而死。也正是中将自绝当日,胥四公子燊微微笑道:「我死以轻光策罪。」而后在我面前抽刀刺腹。
我有些失望。他缓慢倒卧,囚衣上开遍红抚子花。一切都与父亲死去时肖似。侍从匆忙张起绢绫。我依旧默然注视,许久向樊明均道:「四公子待中将果真有这般的深情厚意。」
仿佛已没有感情。他们与我,都不过是朝生暮死的人间蜉蝣。我淡淡道:「晓谕刑部,刻下绞杀薛花明,诛斩胥氏全族。」
内里仿佛一夜之间对我生出许多畏惧。我无心计较。启彦病况时好时恶。我传召薰典药,命用乌头③,不必顾惜梅山御体。
顾氏破平陵。藩臣或绝望或不甘,纷纷登临城门一跃而下。秋罗仰药自尽,所幸亲王发觉。亲王与顾氏相见,衣袍整洁,眉鬓清楚,只是箭伤复作,日趋不堪。顾玢、卞孝时会于伏野,携楚氏二人尸骸,一同解送亲王与檀山君上京;徐敏性则暂留沂沅调度诸多善后事宜。
朝臣欢喜。兵部与中务省各位竟似弓弦绷断般接连病倒。而我的另一重生涯方才开始。启彦偶尔醒来,大哭,高声叫嚷,央求回内里。闻之深感厌恶,从不理会。青仪常常问及楚相。我愈焦躁,数次忽然发作,抓起杯盏笔墨随处投掷,或疯魔般将她赶出北殿。我极少言声,醒时梦时眼前总有楚相血肉淋漓。我渐渐习惯,并不再顾念昔时契好、顾念世事人情,甚至想要为祸朝堂。
入七月,亲王抵曳门。
侍从惶惶然,报说启彦近痊愈。惊愕之余不动声色,命将薰典药投井。我又后悔,不能磊落地告悉他是我授意典药施毒。
如今庙堂之上,我依稀已有自己的一番势力。宁隐乃从兄,樊明均、安望非皆是父亲旧友;我礼下隆重,世子渊、钟况、卢倓、谢德贻、齐公纪、杨恂等名臣也肯事事尽心。父亲多年觊觎的江山权柄此时在我手中。我几乎失却所有,以至这江山与这权柄,我竟然不想归还。
梅山一日无声息。我命户部筹拨赈款,由军府派人分送至沂沅丰中。启彦素来倚重军府,自胥翀死后,近卫府亦得他厚待。我因贻误战机罢黜三位军府大臣,又将五年粮饷分四成与兵部。兵部感恩不尽。
转瞬初伏。秋罗甚病弱。顾大将遍寻良医,分毫不敢怠慢。亲王抵江孰。此日正是父亲忌辰,风雨止息,晴光骀荡。
惟初呈上公文。我没有展读,只是木然问道:「徐卿……果真不在了?」
惟初言语极轻,一字一句小心翼翼:「丹城有南夏细作,是徐大人出任苍州令时结下的夙仇。」他哽结,顿一顿继续道:「尸骨停于净岸寺,已请法师度送。中宫——」
我害怕想见徐敏行「眉目安然,死而不倒」。他仿佛还在眼前。崇光门两侧花木扶疏。我唤他谨之,望他来取平安。
「中宫节哀。」惟初目中杳有水光,我亦流泪。这是否便是所谓的情发一心。我不要他再劝,挣扎起身,静静离开。
宣旨追谥徐敏行、赠以怀灵侯时,亲王一行已至浮梁城。
我与朝臣议事。天气燠热。北殿新焚名越香,中庭棠梨茂密,芍药与踟躅花开繁盛。自梅山回京,一路必也有极好的风景。若于清川驻息,可以看到千万白鸟飞掠峰峦。
廊下隐有步履声,稳稳踏击如轮木的阶板。我仿如未闻,连连劝茶。
此茶滤以莲心,满口清苦,回甘亦很薄。朝臣并不饮得惯,至多呷三、四口便放置一旁。
我絮絮谈及赈济沂沅:「军府年例应再减一减——」启彦拉开门。朝臣惊起,我没有停顿:「坐食厚俸,行事不如地方。无怪京中人人都将军府比作销金窟。」
启彦微笑:「军府如此不堪。」他姿仪端正,神采辉煌,目色温和如水,「我请中宫回避。」
我直视帘外,齿根漫出恨意。他又唤中宫,旁若无人地与我寒暄。我只是缓慢累叠公文,缓慢站立。他走近些,我忽然扬手扯落御帘,将一抱奏章狠狠掼在他面前。
启彦有片时的怔愕,继而垂眸,极吃力地一一拾起来。我的手指不知何时受伤流血,障子上织银垂花孔雀反射日光,使我目中酸痛。启彦与朝臣相互见礼,容止端方,那一分凛然亦与初逢时无二。然而从兹而始,这些都不过是无法谈及的「以往」罢了。
我独自登临五重塔,俯望内里的殿舍池泉、一花一树。夏时风光仍然很好。我忽然哀恐。命途跌宕,生来多屈折、多隐忍,心中一方世界如今也已崩坍干净。我又觉释然,高天薄云之下了无牵挂。
之后便赴宗寺礼诵,寝食之上悉由荻姬与菩提院④照料。我愈寡言,回到内里后仍闭门抄经。如今我于宫于朝遍设耳目,兼之父亲旧识无数,消息通达,比起启彦并不逊色。归政当夜,启彦命卢倓率人南下逼杀亲王,至三更,改派顾玠⑤,至天明又作罢。
顾氏六眷皆在安望非手中,顾玠与长兄玢自然不敢妄为。宁隐麾下分去二十人暗里随行,想来也是可以放心的。这内里至于这天下,我只对青仪有所畏惮。启彦得知楚相横死是极早前的事。我不许顾玢等人说破,他亦肯守口如瓶。
亲王抵枚方,京野始传闻「王与中将乱,楚仲贤谏而死」。我曾有意命亲王诿过于楚相以轻罪孽,先感失望,次感轻松,至一二日后再想,才叹服启彦处处谋算:亲王枉杀良臣,罪责更重;我顾虑青仪,便不宜出面为其脱罪。又则青仪性情暴烈,身负父仇,必然殚精竭虑将亲王置于死地。
我体惜青仪,却决心违逆启彦。他有这样深的城府,清河院泉下有知,定会安慰。只是他将这城府一概用在了兄弟阋墙上。
崇安二年八月,王抵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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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元胡 - 延胡索,症状:面苍白,呼吸艰难,惊厥,头昏,重则休克。
②甘草与百枝 - 可解元胡毒。百枝,防风别称。
③乌头 - 毒性较大。用则有神志不清、昏迷等症状。
④菩提院 - 即从前的观行殿更衣。
⑤顾玠,顾玢少弟。顾羿子。顾氏一族是皇帝心腹,见《夜蜉蝣》。中宫你所托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