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 薄云抄

　　二十五.
　　《三代纪略》载：出梅山。遗中宫玺绶，允其行朱、任意黜陟。中宫不临朝。与臣晤则盛饰、置二重屏；俨而慧，礼下隆重，古未有之。

　　启彦至梅山安养，司宫台顺恩、薰典药随行。我当夜传召朝臣，命今后奏疏先付徐敏行处，择要呈达承安北殿。启彦待徐氏多猜疑，我却嘉其才、信其人。此数日间，沅与南夏皆无擅动。南夏使来朝，容止敬顺。檀山君不吝珍宝，绫绮珠玉光耀日月。
　　我向樊明均笑：「中务卿且看，南夏倒来遂抚我们了。」遂令大将伏枭军岚山、崔稷臣军江孰，以避不测。
　　启彦尝派药丞凌衍至沅。凌氏致书梅山，误投承安殿。我方知启彦缜密，一切都不曾瞒过他。
　　凌衍信中道：「右相死多时。王与中将构煽山蛮，许之三年无税赋。檀山君亲为谋，今尚不表耳。」
　　我将书信收入砚箱，唤来惟初：「晓谕中务省各位，勿将文牍报与梅山。」字字艰难。思索片时又道，「梅山离宫当由宁少辅看守。」
　　惟初辞色郑重：「梅山耳目清明。」
　　我无奈道：「梅山智慧，是我不自量。然而我委实不愿让他知悉此事，使他病中忧虑。」我将书信取出，「交抵梅山。他必不会过问。」
　　惟初轻轻叹息：「中宫只当梅山不知道便是。」
　　我愈发惶恐。从兄宁隐赴梅山替去近卫大将顾羿。启彦设宴，行管弦、百戏至薄明。启彦兴甚，当夜吟咏无数。墨瑾闻之骇笑：「圣上果然病骨支离。」
　　我不敢再想，勉强收拾情绪，继续投身案牍。
　　辛酉日，王于柳垣举兵。
　　朝臣至平静，或谈根由，或谈应对，皆认为毫不可惧。伏大将征战无往不利，莫说亲王区区小儿，楚光策也不过是以卵击石。
　　启彦常与我言及中将性阴顽，攻伐之上从无定数。转眼檀山君出兵相救，南夏军素来悍勇，而沅人憎恨朝廷，相对厮杀亦不计死活。伏枭麾下折损无数，至越江一战，竟然败溃如山崩。
　　京中始慌乱。朝臣辱骂右相：「楚仲贤望风而靡，宽纵匪兵以自保。应当死！」一时又要报奏梅山，「亲王见中宫执政乃为乱，明白不将中宫放置眼里。请中宫刻下迎还梅山。中宫一介女流，恐难以降服妄贼。」
　　我愈焦急。一句「梅山尚在病中」仿佛已不足平息。朝臣依然聒噪，请诛楚氏，请废陵阳殿。青仪架起茶釜，薛花明递来柏扇。青仪微声道：「阿姊。阿姊可有我父亲的音讯？」
　　我无以面对。青仪将一盏茶推置面前：「阿姊，战局一开，父亲便再不肯与我通信了。」
　　战局一开，中将哪里还有情致描摹楚相笔迹。风自花间来，檐铃泠然有声响。我目底作痛，只是小心宽慰：「世伯安在。膳饮有药丞凌大人照顾。他日世伯上京，我必不许圣上问罪。」
　　青仪不甚放心，终究还是浅浅笑道：「阿姊待我最好。」
　　我匆忙逃离，转身又落入另一处殿舍。承安北殿的黄昏依旧晦昧而漫长。徐敏行垂手立于廊下。我没有命雪舟垂帘，缓慢走过去：「徐大人。」
　　我倚重他，甚至是爱重。我至今铭记上章殿的一切：时居从七位，竟胆敢声色俱厉地奏劾父亲。他不畏死。我因此心中敬服。
　　而他从不提及那件事。他每日与我见面，我有时慌乱，话至最后连自己也窘极而笑。他便耐心梳理头绪：「夏与沅是一时之盟。此日嫌隙尚不够深罢了。」
　　徐敏行十九岁出居沅，至明和二十三年返京已逾七载。他概熟沅与南夏的地势风物，常常奏请投军，我自然不准。
　　朝中仍是从前风气，战火当前，却更在意名利之争。众人屡以「楚氏侄，不可居高位」为由逼徐氏请辞。我一力庇护，将徐敏行进至中务大辅，与安、樊两位大人并举。朝臣激愤数日，终于消歇。
　　我命敞开格子窗，在临近勾栏的地方坐下。暮气中姬辛夷开到极盛。少年时撷冬青叶滤汁拌其花，以厚纸幕入瓷瓮便可久留。我忽然憎恨自己耽于这草木风景。徐敏行却也道：「这一株形色都好。果然辛夷还以内里为最。」
　　我不答，安静展开沂沅与丰中六郡的山势地形图。「徐大人，」我极少与陌生男子面晤，心下忐忑，声音微微颤抖，「伏大将已退至洢阴，崔稷臣仍在江孰，算来丰中尚有十万兵马。然而我很担忧。军府再不肯南下解围，我很怕江孰城落。」
　　经纬天地，这四个字于我便是另一方陌生世界。我时时惶恐，夜夜不安枕。我欺瞒启彦，要的是这权御。他给我庙堂，却也如我所愿，给我破碎的山河。我不通机变，不懂制衡。千里之外，沅南遍地烽烟，而我日日蹀踱内里，食则无味、寝则无眠。我以为江山易治，用时方知自己读书虽多，不过都在纸上。我渐觉不自量，只是又不敢泄露这悲哀与恐惧，人前誾誾侃侃，人后焚膏继晷。
　　徐敏行温和宽解：「丰中有裴、季两位，江孰也有端平亲王家。」他言语自信，「不必担心军府推阻，至多请梅山宣旨便是。」
　　我嗫嗫道：「还是不要告知梅山。」
　　他瞬间会意：「臣来周全。」
　　军府属朝廷，却不听命于朝廷。启彦嗣位，军府与近卫府便都在他一人掌中。沂沅大乱，军府上下皆作壁上观，态度冷硬，不见圣上手谕，拒借一兵一卒。父亲在世时厚待军府，军府亦甘心为父亲做事。而今时过境迁，我派人去求军府大臣，答以「中宫僭越」，便不再理会。
　　徐敏行次日告假。当夜军府大臣上疏，言明愿意点兵五万，交付胥四公子南下靖乱。我正待批复，惟初匆忙报说，圣上请中宫赴梅山。
　　我踌躇，终究没有去。
　　四公子胥粲忽称病。我召见惟初。北殿灯火昏朦，滴漏一声声不甚分明。惟初更瘦削，面容疲惫：「梅山——」他有一分迟疑，「梅山很失望。」
　　我淡淡道：「原来他会失望。」我累起案上的奏疏，缓慢洗笔封砚，「少尹，我顺应梅山之意，改派顾玢。」
　　惟初惘惘，许久道：「中宫想必知道——」
　　我坦白：「我与梅山，彼此都知道。」
　　惟初抬起头，眉目明秀，如碧梧翠竹，如启彦当年。而今我与启彦，哪个不是双眼浑浊。我悲叹。雪舟移去障子，我请惟初坐，为他满一盏茶：「少尹，是我忘了胥四公子与楚光策有生死之契。所幸梅山耳目清明。」
　　我瞒不过启彦。思绪漫漶，某一处却格外清晰。那日霞光流泻，他拾起怜安夫人的蝙蝠扇，笑容中有着狡黠和自负：我什么不晓得。
　　那么他何必这样纵容！我忽感身不由己、悲苦无告。设若启彦不令亲王死，我岂愿涉足这湾混水。亲王命途坎坷，与妇新婚尚不弥月。我厌憎启彦猜疑，更痛恨中将楚光策。此人至诡狭至暴虐，为抒己怨，甘愿动摇天下。
　　楚相横死。亲王无音讯，秋罗亦无音讯。中将鲜衣怒马，指挥杀伐，俨然一国之主。昨日见到中务卿樊明均，大人颇觉生涯无望，几日已耗成枯槁。我问大人身体，大人不答，只是概述军机。我偶然目昏，大人字迹大而方正，蓝笔择要，又附中务省各位意见，十分细致入微。
　　一时话毕，樊明均请辞。他步履虚浮，行至门旁几乎跌倒。刚好流云进来，慌忙丢下文书将他扶住。
　　心中惊痛，礼法皆抛诸脑后。大人脉濡细，骨骼嶙峋，形弱不胜衣。我命赐坐，又命制桑子茶。樊家三位女公子，隖霞自经，锦夕逆产，靖平亲王妃秋罗断不能也是这般宿命。
　　「世伯可是担心秋罗？」我甚心虚，却仍然轻声抚慰，「秋罗很好。她与亲王都由凌衍照拂。」
　　樊明均微笑，神情哀苦，声音沉而暗哑：「妃殿下已嫁，不再是我家女儿。妃殿下幼承庭训，定不会辱没朝廷。」
　　我不解这绝情绝意。我视秋罗如小妹，不是作为中宫，而是长姊，想要保她周全。我哪里在意什么「辱没朝廷」！
　　樊明均行止拘谨，偷眼看我时双目满是怯意。父亲在世，他从不敢违逆，长女隖霞被迫投缳，他甚至不敢出面殓葬。我接掌庙堂之后与他再见，他小心翼翼，恭顺记录。他年届五旬，官居从一位中务卿，却软懦得让我心痛。

　　丁卯，失岐。
　　甲戌，失平陵。
　　王克深浦、伽倻城。高路守投水死。

　　中将势如破竹。顾玢向军府点兵三万、连夜南下，仍不解丰中六郡人心惶惶。裴、季两族筹集粮饷，响应者众。公子济表奏朝廷，誓死守卫江孰，不许叛军入丰中。与此同时，檀山君欲取章夷，途经苍州，将苍州屠城剖赤。
　　朝野悲绝。
　　从前柳垣，如今苍州。南夷掠我城池、屠我百姓，是不可忍！徐敏行请见，他更清癯，目中滴血，字字肝肠寸断。他任苍州令近八载，水土百姓，食之用之，却也生死以之。
　　我悲极怒极，无从安慰。苍州城破，百姓竞死，无一人降。南夷残暴，中将竟与之盟！我思绪纷杂，一时又怕亲王背负骂名。徐敏行自然不能看穿。「中宫，」他一直坐立不定，此时却言语温和，仪态端正，「臣请投军。」
　　我几乎不能拒绝。
　　他目意坚定，我心中便有无限绝望悄悄蔓延。「徐大人——」我瑟瑟然，「徐大人还是不要走。」
　　他微笑，神情有几分肖似少允。我双眼模糊，险些错看。
　　我避谈少允。即便许多时候，我那样想问他少允的生与死。他与少允一如我与青仪，名虽各姓，情同手足。
　　徐敏行眼中似有泪意。他素来刚硬，性格猛烈，我并不曾见他如此。「中宫，」他的声音与身躯一并起伏，至颤抖，再至哽咽，「中宫一定明白，我誓报此仇。我愿为苍州死。」
　　我气息断续：「承安殿①倚重大人。」
　　徐敏行许久道：「中宫不要再劝。」
　　我仍然不能甘心：「大人乱我方寸。」
　　他重重顿首：「臣请中宫不再劝。」
　　庭际姬辛夷已零落，树渐碧绿，香气却仿佛还在。他娓娓道：「臣知沅南山形地势。臣在苍州时，与夷王素有往来，亦知其不足。臣投伏大将军中，生死力争，必可转圜。」
　　我听到「生死」二字，心下莫名一凛，只是轻轻道：「大人务必安然回京。」
　　徐敏行言声清朗：「臣生于京洛，自然要落叶归根。」我愈感不祥。他忽然笑：「正曦善识人。正曦终究没有枉死。」
　　正曦是少允表字，此刻听来分外刺耳。我在意少允因何死，却又一次避开知悉的机会；我处事，常常企盼他的赞许与批判，却再也不会见到他。
　　朝臣闻知徐敏行将南下投军皆窃喜，尤以樊明均最为得意。当日隖霞自经于狱中，徐敏行奏请「斩其手足，曝尸市曹」，他便怀恨在心。
　　我无暇理会，禀明宗正司、司宫台两处，微行送徐敏行离京。
　　春将暮。橘川流波清冽，落花覆水。至桃园小路，车马寥然，有僧缓缓行。崇光门自清河院崩始废置，启彦大权在握，再不举上章殿事。
　　我命停车，徐敏行亦驻马。日光明亮，世上好风景。
　　他整肃衣冠，深深揖道：「中宫珍重。」
　　「望大人——」我哽咽难平，最终握紧双拳，一字一字用力咬来：「望大人来去平安。」
　　来去平安。仿佛昨日还与某个人、以同样郑重的姿态说这句话。我已不记得那人是否平安，徐敏行却必须毫发不折地回来。
　　徐敏行扬鞭。我忽然不可遏制地唤他表字：「谨之。」
　　他没有惊愕，却也没有回答，只是颔首微笑，驰马离去。
　　城门闭合。武士刀甲累赘，与这落花时节很不相宜。我又目昏，良久看到惟初正静静站在一旁。
　　「少尹，」我几乎力竭，「我去见梅山。」
　　惟初面有难色：「之前并未通禀——」
　　我已摇摇欲坠，惟初双手微抬，最终还是流云过来将我扶住。我有些窘促。惟初垂眸道：「中宫这样虚弱，不宜再劳累。」
　　我执意如故。惟初命人先赴梅山报知启彦，我按捺忐忑，淡淡道：「梅山不会介意。」

　　启彦见我来，神情冷淡：「说过了不许探视。」我怯怯，举目四顾，不知所措。他忽然笑：「多谢中宫肯来看我。」他扶我起来，一件一件问过日常琐事，然而绝口不提庙堂。
　　启彦命设宴，依旧为我搛鱼割炙，依旧意态温柔地问我饮不饮梅子酎。我戒备而恐惧，恍惚觉得与他已很生疏。
　　他精神极好，传召离宫上下同席饮酒。玉徽院伎人奏琵琶，启彦醉中掷箸，连连大呼：「此伎技寡，和子何在！」
　　我牵一牵他的衣袖：「主上在梅山，不在内里。」
　　启彦怀瓮而坐，目色迷离，头枕在我肩上。他抛投纸扇，却错手击碎琥珀杯。我命伎人退下，流云煎来葛花水奉至御前。我伸手取来，舀一匙体试温热。葛花水入口甘甜，我心中骤然一动，仍将錾银碗放回去。
　　启彦与我言，酒后方才语出肺腑。
　　我唤他名字。启彦许久应：「夫人。」
　　我侧首，一时却不知怎样问他。启彦眉目平和，吐吸均匀。我终于决心：「你都知道。」
　　启彦阖目笑答：「中宫说，我什么不知道。」我屏息。他笑意更甚：「我向典膳学制橘丸。采金黄杏，朝露浸没，入甘草、姜、丁子、南椒、缩砂、白豆蔻，囊以栗粉，上屉蒸熟。中宫若不信，我刻下去制。中宫不要因我不知道责罚我。」
　　闻言只是道：「主上以杏制橘丸。」
　　启彦不屑，身躯渐沉重：「我以天下制橘丸，以免中宫食之无味。」
　　我大骇，再不敢问。
　　启彦睡熟，梦中将我抱得很紧，使我无从脱身。所幸此夜无要事。我枯坐至天明，见他醒来便匆忙要走。
　　启彦央求道：「不急。中宫陪我躺一躺。」
　　我已妆饰整齐，心中亦不舍，却不得不微微摇头：「这一夜北殿不知攒下多少折子。」
　　他仍小心央求，声音更低：「一刻。一刻并不很久。」
　　我无奈合衣躺下，仍如从前般与他相枕而卧。他极耐心地为我梳发，然后执起那枚七宝系流水杜若纹檀木栉②：「原来中宫没有丢掉。」
　　我直直望向书案，思绪已在庙堂，多时见他手捧栉子，方才想到应答：「主上所赐，我必不会丢弃。」
　　启彦叹息，幽幽道：「那么我呢？」
　　案上有白石砚，通明无纤翳，是启彦最珍爱的「雪方池」。再右侧放一累书，细看来是《明和事纪》、《岚草堂存余》、《拾芥抄》与《月川文藻》四册。壁上悬两界曼荼罗图、大威德明王像。目光折回至枕下，是《八洲兵要录》。
　　八洲兵要录。
　　侍从终日报说，梅山不问政，常宣管弦，流连花鸟，偶尔与人竟夜清谈。而我与他相知极深，江山权柄，他从来放不下。
　　我含混问道：「主上说什么？」
　　启彦静默。
　　御帘卷起，飞花和光同入，临窗可以俯观京极。清河，桃园，朱雀门，内里，一如棋盘般布局规整。梅山殿舍漆以金银，庭院多治松柏，冬日积雪时好似画中。
　　启彦侍弄兰草，兰生虱，便洒一点鱼蚌汤③。他声音疲惫：「中宫走吧。这一夜北殿不知攒下多少折子。」
　　我已惧怕回到北殿，甚至想刻下交还庙堂。我忽然流泪。启彦没有回头，抬手将最饱满的一枝花齐根剪断。

　　春余夏首，都鸟逡巡山间。洛东依旧天地清明。

《无题》
寻旧史之纤芥，以灵思成文。为女子之福厚命蹇或喜或叹，实得我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