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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帖鬼面
二十四.
次日亲王与妃子下中丞府。再一日仪仗出章华门,经丽正院、萤川离京。亲王致书以请不设宴,内里准奏,于檀林饮酒饯别而已。
亲王离京当日,训狐①鸣叫。洛东多年不闻此声。传说训狐乃恶鸟,鸣则老人死。
我与青仪置局。青仪以荔枝汁作烧酒,以绿豆微炒入沸水制茶。我随口问及她最珍爱的那只柳叶纹秘瓷茶注,青仪微笑,目光掠过四处散乱的箱笼:「妃殿下昨日到这里来,我收拾旧物,烦她带给父亲。」
茶汤注入,其色正绿,其味亦不减新茗。我含一口茶,缓慢吞入腹中:「听闻身上一直不好,主上派凌衍一同过去。凌氏与先太医令舒季柏系出同门,一定可以周全。」
青仪不置可否,她仿佛生了浅浅的倦怠,许久道:「我已不敢奢望见到父亲。」
我心中悲苦,手上不知轻重,茶盏顿在漆案上,发出极响的声音。青仪拈起绢帕,默然拭一拭溅落的茶水。我愈觉哀冷。青仪又满一壶茶,意态温柔:「阿姊一定知道,父亲病骨支离,再也禁不起舟车劳顿。而我深居内里,是与薛花明一样的命途。父亲曾言,愿附葬先帝陵。倘或那时他可以如意、我可以向灵前素服恸哭就很好。」
我陡感不详,耳中犹有训狐鸣叫。青仪教云皊读诗。她入宫以后,几次向我讨这只白鹦哥。我很不舍得,却还是送给她。
云皊吐纳凄婉:「是何心意到如今。」
「意」字咬来不甚清。「阿皊,」青仪为它添水,再添粟谷,眉间浮出一分笑意,「阿皊大彻悟了吗?昨日还读不准。」
我有片时的恍惚。许多年前,少允也这样教云皊诵诗,也喂它食相同的粟谷。我不敢再想,只是淡淡道:「你对主上有意?」
青仪骇笑,云皊便惊愕地扑一扑翅膀。她面色苍白,施极艳的京红②,饰银本珊瑚柿实流苏簪。松君跑过来衔住她的裙裾,桦色桐段云霞纹织金袿光华耀目。
青仪抱起松君。斑狸猫养得很驯顺,分毫不若丸雪娇黠乖张。她望向我,言辞多生硬:「你一直知道我对圣上无意。」
我自悔失言。青仪替松君抓一抓脖颈,半为叹息:「问这样的话,将圣上置于何地?将我、将你自己置于何地?」
我更不能回答,心中续道:「又将他置于何地——」她的心意,竟是我迟于知觉!我望见她面容宁静地坐在榻上,松君跃至她身边,趁其不意独占那一方天地。
墨瑾来时大约是午后。陵阳内侍没有通禀,她便轻松进来。何时她已与青仪尽捐夙嫌?她微笑礼上,姿仪优雅矜重:「不意中宫也在。」
我从不避忌青仪,请她行茶,一边向墨瑾问及薛氏。墨瑾神情一滞,正色道:「我总以为薛氏是真心要随那位南下的。」
我与青仪皆称是。墨瑾饮茶又道:「然而薛氏重名节。近卫家二公子与先少辅③有故,薛氏事校书殿时曾请我留意照拂。偶尔他来拜会,薛氏却连隔帘相谈也不肯。」
我倒不知薛氏原是这般。青仪揣测道:「大约情动于衷吧……」
是一面之下的情动于衷呢。薛花明不工诗文、不擅乐律,诗会、管弦会概少参加,那日与亲王必是初见。我先是愕然,继而笑:「我垂垂老矣。」
墨瑾一时失神静默,又一时如鸫雀般讲许多话。她渐年长,容色殊丽,与人款曲圆熟自如。我几乎不敢唤她名字,人前亦称其「典书」。墨瑾仍待我至尊重,只是彼此间再难以互诉心事。
与墨瑾并行至桂之渚观水。水旁植赤白柽。我援引古本道:「大者为炭,复入灰汁,可以煮铜为银。」
墨瑾失笑:「当年在故邸时,不是还想试一试。」
二人向避风处坐下。我屏去侍从,折碧柳戏鱼。红鱼肥硕,自四方聚拢,懒懒唼喋。安昌院有人鸣鼓,波涛叠涌,都鸟齐飞。我低声覆诵:「都鸟知京事,伊人又如何」,忽然思及《薄云抄》,起意将其焚毁。
日光融融,山峦连绵往复。亲王今夜宿于清川,明日此时便在枚方了吧。月末入丰中,到沂沅不过是再一旬的事情。沅南天清地明,诸藩臣必会厚待秋罗;秋罗慧而敦厚,亦必得众人喜爱。我满意这姻亲。
墨瑾与惟初也已至谈婚议嫁的光景。两人俱无亲长,难免又要奏请圣裁。近世女官少有已婚者,我与启彦拟以花蒲尚侍为例,仍将墨瑾留于内里侍奉。
比之流云,墨瑾委实聪明。本有年爵俸给,如此何愁生涯不富足。惟初敏捷笃正,我常与青仪言,是墨瑾高攀了太宰家。
弹正台自徐敏行贬、穆亦昀亡始衰微。启彦即政,惟初与兄分进正四、从三位,入弹正台。惟初擅机辩,其兄德贻文章冠绝洛东,幼弟玙庭亦出色。墨瑾生于贵门,枚方姜氏地望素高,只是合族灭于乙巳之祸。
我便向墨瑾道:「大公子④年里婚娶,你与少尹若有打算,应当尽早报知内里。」
墨瑾垂首微笑:「大抵是这一、二年之事。」她伸手拨一拨水,几枚落花滞在指间,「惟初蒙幸常入内里。橘典书与宝盛院都待他极好,兼之平家小女公子,我很怕夜长梦多。」
我有些怔忪,许久宽慰她道:「少尹贞吉,中不自乱。你不要多心。」
墨瑾不答。高天薄云蔽日,凉风水上,浓绿枝头。她忽然开言:「我意在尚侍一职。」
我没有惊愕:「你资历仍浅。司宫台推举平灵徽,我以为再合适不过。」
她眼中有几不可见的央求之色:「才识无关资历。我未必不能胜任。」
我只感无奈。才识非关资历,然而墨瑾自小不肯委屈周全,如何调度一宫事。她入宫即封少掌侍,遭致无限议论,如今我更不该从私。
我郑重道:「还是等一等。当年茶尚侍⑤属意隖霞与平氏。隖霞既死,平氏素来德才出众——」
墨瑾甚不屑,揉碎踟蹰花投入池水:「我终究门第上有所不及。」她冷笑。树荫投射其面,使这笑容意外可怖,「相府在世时,最恨楚家,平氏次之。平氏自视洛东第一世族,相府初在京,得平氏百般苛待。泉下若悉此事,不知怎般感触。」
我至恼恨至悲冷,双手紧握,目示墨瑾住口。她如今好大胆量,竟随意搬出亲族迫我应允。我言色俱厉,命她断绝念想。
墨瑾礼上,旋不再提。我也依然态度和悦。隔水有人声。大约是敦僖嫔与平典侍。
我不曾过去见礼,墨瑾亦借口公事径自离去。浮目四顾,见池水澄澈,高木郁然。对侧繁花掀舞,平灵徽向此处扬袖,卵白衣裳,风姿可以入画。
平氏八岁入内里侍奉姑祖嘉孝嫔,诗书承教月秀尼,乐律则承教玉徽院杨柰。十三岁仕清河院,十五岁进掌侍。只是平氏性谨稳,之后便隐没宫闱。
墨瑾与平氏交浅。一为尚侍职,二为平家小女公子千漪。千漪倾慕惟初,平典侍公私分明、情理通达,竭力劝阻小妹不可阑入。平千漪伏中终于落发,内里流言四起,墨瑾亦困窘。众人纷至典侍处打探,所幸典侍可以周全。
这样的人必能斡旋内里、弥合各殿。茶尚侍耳目清明,当然不会错看。我向典侍颔首,转身回去。
此后十数日浑噩度过。入九月,秋罗书信始抵京,笔致简劲,不谈风物,尽言藩国人情。秋罗作书至谨慎,日日不辍,书成以蜡丸封存,贮之于妆奁。只是她奏报启彦堂而皇之,内容也是另一番模样。
我每日展读,沅南情势渐渐清晰。
院上命楚相主军政,而今中将一手兵权,秋罗抵沅已久,竟连楚相一面也见不到。亲王亦疑虑,屈尊探视,中将借口楚相病弱,代为婉拒。
中将光策与楚相有叔侄之亲。少年入军中,临阵则东西南北、忽焉如神,人称「影将军」。此人功勋奇著,论其用兵,并不逊于父亲。然而他虽得幸清河院,却因权柄之争被迫在仕途最盛时离京。启彦常恨院上失虑:中将怀恨南下,后患无穷。
我如今深以为然。启彦曾与亲王言,宣旨召回中将。中将拒不奉令。
从前并未在意过的感受,自某一刻起,将我缠绕、遮蔽、吞噬。我命秋罗「静观风潮」,也自然明白她分别笺奏的用心。她极智慧,深知启彦寻机撤藩、恨不得亲王立时死去,便与我坦诚,请我保全亲王。
我未便明言。启彦待沂沅愈以苛政。原本四成税赋,另命「穷山之珍、竭水之错」,每季奉京中宝器千余。沅人皆愤愤,纷纷起事,或举家逃至南夏。亲王无奈上奏,得启彦几句嘲讽而已。
启彦有时笑:「楚仲贤老怯,草野小儿也降服不住了。」却不知转眼数月,秋罗始终见不到楚相。秋罗惊惶,甚至疑心楚相已经死去。她强入宅邸,筑山背后有一方新土,里隔间帷幕层叠,杳无人声。
我大骇,次问青仪。青仪惊异道:「昨日还有父亲的书信。」
大致看来,字迹类似,只是纸张涩而滞笔,断不是楚相惯用的梅溪纸;仔细分辨,渐觉勾折虚浮,提捺多用侧锋。
眼前有瞬间的模糊。我奉还书札,青仪依然捧来奔鹿纹螺钿四方匣妥善收好。她也是不敢相信的,声音极轻,目光小心回避。
我无从想见楚相死后她的生涯。她四时牵挂沅南。深居内里,夫婿也是虚名,楚相便承担她一切的爱与希望。族中人因公南下,月内回说楚相仿佛果真已不在世间。那人擅款曲,各处打点,最终总合风闻,揣测中将趁亲王在京,杀害楚相,以谋重权。
时局如此,我却倍感无力,入冬即大病,几乎一死。
秋罗信中切切询问病情,兼写亲王「至焦急,彻夜辗转」。然而此后她的书信愈渐简短,一月之内索性音讯断绝。启彦疑心,我只得设法欺瞒。转眼崇安二年,沅与南夏俱无岁贡,中将也依然不肯上京。我致书亲王,亲王回信及时,仍旧长篇累牍,嬉笑调侃尽然纸上。亲王与我言:「明年此日,中宫便已知道何谓天地朗阔。」我心中惴惴,好似万种困厄纷纷迫至眼前,自己却有知觉而无良策。
我因怕祸及自身,当夜焚毁往来笺札。脂烛燃烧,我木然坐至火焰式微,方才决心使一沓书信灰飞烟灭。我顿觉轻松,抬手也将《薄云抄》架至火上。流云大惊,我手上一顿,抬头正看见启彦进来。
启彦平静道:「你还是从前脾气。写错一个字也要整册烧掉。」他接过《薄云》,重新压到枕下,「错了也只是错了而已。」
我听来字字明白:「旁人究竟不如自己在意。」
启彦忽然抱住我,用尽力气,仿佛这一刻已是末世。我不动。檐铃较平日响得更急躁,笔洗上描着的两尾锦金鱼面目狰狞。启彦轻轻笑起来,声音却是意外的哽涩:「中宫。来日方长,中宫自然不会让我失望。」
来日方长。我大笑,清楚而畅达。他的来日,我终究是要辜负了。
启彦宣旨撤藩是隔日之事。沂沅于三月中始复贡进,民心亦趋安定。因此内里所决,揣测有之,非议有之。朝臣多谏以「院上遗命,不可更改」,启彦闻之动摇,便迟迟未能昭告天下。
至四月,秋罗忽有信。那日我与启彦赴陵阳殿吃茶。春花摆拂间,流云匆匆行来,向我耳边婉转低语。
「宝盛院楮姬?」我慵懒饮茶,一时又笑,漫不经心般道,「宝盛院大人找我何事?我是不愿再听她口无遮拦了。」
流云刻下意会:「大约是为了尚侍所的事情。宝盛院大人带来一方域外香木,请圣上也一并去。」
楮王女极少走动,其人多吊诡,很不得内里喜爱。启彦更因某事几乎与她反目。只是她年纪虽轻,却与清河院同辈,众人便不得不处处尊重。
启彦果然蹙眉:「宝盛院最讨厌。厚颜如此,戳也戳不痛。她的面目倒是较鸠盘荼⑥略好。听闻黄泉之国与人间无二,我作书烧与阎魔,烦他替宝盛院留一席位置。」他转向流云,连连摆手,「我必不去。我避之不及!」
我笑他刻薄,一边认真做戏,抚额长叹道:「主上逃得清净。主上便在这里避一避。」青仪耐心修剪松与栌子,再取来花器细细比量。我唤她「陵阳殿」,缓慢扬声道:「妃子应当知道如何侍奉。」
启彦甚惊愕,片时道:「我还是也回去。」
我骇笑,悄悄牵他的衣袖:「主上何必这样委屈。那一位见到主上,所求怕会更多。」我目视青仪,许久心意坚决,「妃子参内已逾一载,揆情度理,不应冷落至此。」
启彦愈发焦急,也牵我的衣袖:「我哪里做错?」他惶惶然,字字小心翼翼,「是我目无亲长。昨日责罚雪舟亦是我不对——」
我忽然不忍。心怀此念,我便身负无限罪孽。
庭中治帚桃雪柳,花事繁忙。青仪折雪柳,下一刻信手丢弃。她将那一瓶花抱至案上,冷冷道:「两个呆子枯坐听风罢了。」
启彦静默,眸中闪烁,眉间似有一分悲恨,使我不能离去。他何其敏锐、何时看不透我的心思。而我毕竟急于脱身,只好笑道:「顾我的情面,陪一陪。」
启彦亦笑,须顷目光温和如水:「多得中宫代我应付。我——不胜感激!」
我行至廊下,心底苦涩,眼里薄有泪意。我欺瞒,却必定瞒不过;他与我言,「世间唯有中宫可以倚赖信任」,我却连这样一句话都不敢说。
陵阳殿杳有琵琶声。青仪擅琵琶,如今的教习便是舒和子。内里皆知青仪研练刻苦,一年内已有出蓝之誉。青仪奏《柘枝》,有一节总是奏错,重起再试,仍然奏错。我渐渐听不到弦响。此日春深。我步调拖沓,寸寸如履薄冰。
我立于桥畔。清风吹卷落花至水岸,再至湖心,必也可以将书信投于水,销其痕迹。流云自怀中取出一枚纸结子。我匆忙展读,竟然了无一字,只在最边缘处折入几片陈年白蒿。
我双手颤抖。一时风甚,信纸落入波涛。
白蒿古称蘩,谐「反」。
天色蒙昧,湖上云气渐生,彼岸已渺不可见。我从不知道自己会目睹这一番山河缭乱。浮华与虚名,又何必!我转向流云,言声平静而疲倦:「你请典书来。」
我见到墨瑾便大哭。墨瑾忙揽住我:「中宫既然早已知道,又何故如此。相府常说中将如虎狼,昔在京,只听命于院上;今在沅,则愈发目无朝廷。」她湃一方手帕,为我净面,「中宫要保全亲王殿下、将罪责一概推与楚氏,却终需天时地利。」
我瑟瑟道:「我顾念主上。」
墨瑾正色道:「这轻重便要中宫权衡。但若圣上裁夺,无论亲王是否受中将嗦摆,必需刺腹。中宫周旋,或可免其一死,然而与圣上必生嫌隙,再不可弥合。我有时也恨圣上苛待亲王,只是庙堂险恶,我宁愿中宫不过问。」
骤雨遽来。承安北殿寂静而幽晦,微光自帘间投入,映照乌黑的漆壁龛。地藏王菩萨双目微睁,瞳中似滴血。我大骇,疯魔般尖叫,命燃灯,命撤去御帘。
我跪坐至黑夜。流云便陪我,一时披衣,又一时执壶斟水。她仍在意那件事。「中宫,」她眉间有不多得的忧虑,「中宫果真放心?」
流云待我厚。她如今寡言,却始终心思浅白,处处将我置于心上,事事替我妥善打点。而她不及墨瑾聪慧,亦从不揣测庙堂。我的这方苦难到底无法说与她。
我轻笑道:「你信不过主上。」
流云微微一怔,也笑:「臣当然信得过。」
雨声更紧,如飞瀑,如幔帐隔绝生死。这雨或是我的天时地利,我却忽然盼望启彦不要回来。
廊下人声渐沸,有侍从往来奔跑,呼喊中宫。我肢骸绵软。雪舟上殿与流云低语二三,流云便大惊:「这样大的雨,那一班呆子竟不知替圣上撑伞。」
雪舟亦不解:「执事的各位倒先回来。听说圣上原本是要在陵阳殿歇夜的。」
流云又怒:「妃子也该留一留。」雪舟侧目。她陡觉失言,偷偷来看我的神情,「妃子好尊贵,连送圣上一程也不愿。」
我不理论,挣扎起身向廊下去。狂风断送花叶,雨气浑浊,与奔雷使我昏聩。启彦鬓发散乱,越江绫椹染袷衣无一干处。仲春天气仍寒凉,他必定旧疾发作,面无血色,神情痛苦。
启彦见我来,唤我中宫,又唤表字。我浑身颤抖,便只伸手扶住他。启彦步履虚浮,肌肤冰凉,至疲倦至苍白。「中宫,」他依旧怯怯,「我究竟哪里做错?中宫先是不肯与我睡,如今竟恨不得将我推与陵阳殿。」
我听得他言声含混,心底难过,流泪低咽道:「我原不知道你这样执意。」
启彦极认真地微笑,轻轻挽我的手臂:「那么中宫不要再走了。」然后便摇摇倒下去。
我既惊且骇,茫然四顾,良久才想到宣医药。侍从将启彦架至里隔间,太医丞与薰典药来看,也问圣上因何事受凉。我更心痛,抱疚告以实情。典药甚焦切:「中宫失虑,圣上亦不知御体贵重、肆意挥霍。圣上积损致虚,受凉恐发肺痈。」
典药与我少言语,只向太医丞道:「脉息阴阳俱紧浮。宜用葛根、苏梗、金蝉衣、桃仁与椒目。」
太医丞埋首书写,竖行黄笺,字迹十分流丽。他本已写上这几味,与典药相视,再添几味,交付侍女至药司各取二十钱。
我亲自煎煮,以纱罗滤出药汁,添一点枇杷蜜,搅匀斟入银花碗。启彦仍嫌清苦。他倚枕半坐,紧紧拥住衣被,终于一匙药一匙糖地吃下。
启彦渐感头昏目痛,一夜安静蜷卧,手足冰冷,次日咳醒,恹恹不愿饮食。典药再来观诊,报说:「脉滑数,忍冬、连翘已不可解。需服芦根,辅以元芩、黄柏、山栀与岑草;心肺虚损,气逆,需静养,不以外事劳神方好。」我满意典药的顺从。
启彦亦顺从。唤典药入帘内谈至巳刻,典药离去,又唤我:「中宫。」
我忐忑应道:「妾在此。」
启彦意态疏懒,面色更苍白,额头也有些热。他要饮水,要吃黍臛、葱酢鱼与荆籽清凉糕。我很无奈:「病中不宜食鱼腥,荆籽性寒,也不宜。」
启彦失望道:「原以为病中可以不服管束,请中宫放过我。」他屏退侍从,又命我掩上门窗,「我求中宫一件事。」
我并不常见他这样郑重,心下一时迷惑,又渐清明。启彦与我素来坦白:「典药劝我至梅山离宫休养。我想将庙堂交给你。」
此举正中下怀。典药夸张病情,他果然听信。许久我却哂然失笑,仿佛这一切都不可理喻:「这是什么话?后宫未便侈谈天下,况乎干政。是将我置于炭火之上了呢。」我为启彦换一方布巾,随手探一探他的额头,发觉热度已退去许多,「主上病得糊涂。主上要谨言慎行,我很怕被人忌恨。」
得来的太过容易,使我隐隐不安。我不再作声。日光稀薄,庭有姬辛夷两株,枝叶纠缠,从树底大约可以看见闷沉而破碎的天空。我为启彦盖紧绫袷被,他忽然笑起来,抽出手将我的手腕握住:「你这样静默。」他眉目温和,言辞却不容推拒,「我只有中宫可以委信。」
而这委信我并不担得起。我心中害怕,一时又想婉辞:「主上不是一直倚重徐大人。」
启彦神情淡漠:「原来中宫都知道。」他闭合双目,「那么也该知道谨之与楚光策有中表亲。」
我不再拒绝。启彦声息断续:「中宫。中宫替我宣旨。向顺恩大人处请宝玺,由你随便去写。」
启彦翌日移驾梅山。不许送,不许探视。我终究命中务卿拟旨宣下。春日漫长,然而时不我与,山河缭乱已迫至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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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训狐,恶鸟,鸣则老人死。伏楚相。
②京红,胭脂。
③先少辅,即薛花明父薛翰白。翰白死于职。在此称“先”。
④大公子,即惟初兄德贻。少尹是惟初官职,少允是穆亦昀官职。
⑤茶尚侍,即《春日迟迟》章中的茶典侍。多少也熬出头了……
⑥鸠盘荼,瓮形恶鬼,常用来比喻丑妇或妇人的丑陋之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