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 薄云抄

　　十四.
　　转入季冬，洛东天寒地冻，书中也谓「渌池冰合，不宜嫁娶」。故而众口相传，皇帝欲借迎婚之喜冲除病厄。东宫立妃，上下口耳相传，皆是无奈：相府威势之大，此番更不可敌，中宫陈家尤因浣姬之故不能释怀。然而四日中宫废止浣姬嫔位，及五日，皇子启朔封靖平亲王，授二品①，迁端明北殿；七日赐帛相府，夫人沈氏拜正四位，称琅华之方；至八日夜，南夏郄兵称降，中将升兵部卿，右相进岐阳侯、敕许带刀。朝中内里反倒秩序井然。

　　我避居陵阳南殿，不见夫婿，方是和礼。这数日从容顺意，谒寺前夜照例赴嘉元殿，由中宫除鬓。
　　中宫形容枯槁，由始自终不置一词。我仍畏葸，中宫挥刀之时如临死境。
　　次日谒祭宗寺。五更便向汤殿熏沐梳扫，卯初初刻，乘彤车自建礼门出宫。
　　白鸟院子嗣虽多，然而崩御之年兄弟阋墙、险失天下。其后皇子衡践祚，皇子宣②封治平亲王，此日一同祭寺的行平亲王却是皇子义之子。
　　于经堂前见到亲王。亲王自枚方上京，一路舟车劳顿，很有些倦态。他年岁略长，七月里已与太宰家和婚，妃子颜色倾城，无逊于靑仪。
　　皇帝与亲王暌违多时，忙道寒暄。他病骨支离，草草祷诵便驾还内里。我固与启彦同来，近至咫尺却不能交谈；抽身去见荻姬，不意她正闭门禅座。徘徊良久，终于嗒然而返。
　　入夜中宫屡屡派人相请。如今她名位岌岌，我仍以为此人绝非善与辈，借口婉辞，避至流云处欹案看书，又奏琵琶，断续弹吟《风舟》。转眼夜深。
　　是夜依礼不能安寝。嫁女之家宿夜不熄烛，故邸必也是灯火如昼。思及故邸，难免心中悲抑。
　　子时起妆整更衣。服素纨衬子，红梅、山朱与苏方色三重单，丸鹤纹裳，卯花白雀松枝纹样织银袿；额发饰玉栉、珠钿、流苏簪；面敷铅白，额角涂雄黄粉，扫蚕梅，唇与眼稍染以京红。
　　平明时分，左相与琅华之方升殿。父亲赠我宝珞，严声训诫：「戒之敬之，夙夜勿违命。」母亲为我施衿，次道：「勉之敬之，夙夜毋违宫事。」
　　想到此后便有君臣之别，我心中哀楚，含泪深揖：「敬诺。」
　　父亲送我登车。妃秩比东宫，乘鹤辂，紫通幰，乌漆轮毂，并御四騑。帘外青天白雪，孔雀椿开得很好，却忽然染血的头颅般整朵滚落。我大骇，不敢再看。
　　仪驾近神泉殿，自延禧门叩入，经梅坞、千绫殿后抵达。宗正卿楚仲贤亲自起帘设杌，我由隖霞尚侍牵引下车，看见殿宇巍峨，朝臣肃列。启彦自东而来，高冠峨带，神采辉煌。像观月那日一样，他微擎手掌，等待我伸手覆上去，然后轻轻握住。此时钟鼓喈喈，执手登阶升殿，我心下安笃，只想永世这般依存。
　　殿内氏神在上，以皇帝中宫为首，靖平亲王启朔、行平亲王、敦平亲王、端平法亲王、公子济及妃子顺次分坐两侧。中宫向我温然微笑，待启朔也很和善。我以为这笑意之下别有凶险，心中无限悚惕。
　　皇帝满额汗湿，饮酒时双手颤抖。我神情凝穆，与启彦先拜氏神，再拜皇帝，三拜而止。由皇帝赐酒，各自取饮。
　　此酒色泽浑白，入口甘甜，全无酒气。原来皇帝知道我不善酒，特以柘浆代之。我不免感其用心。
　　一时礼毕，又受宗亲与公卿百辟朝贺。启朔渊默稳重，敬我为「东宫妃殿下」，祝道：「鸿案相庄，长乐长安。」我连忙拜谢，称其「二品宫」，对他眼中的落寞避如不见。
　　启朔尚未元服即叙二品，皇帝未雨绸缪，又宣旨谥花岚内侍梁棻「容惠」，追赠一位妃。中宫事事顺从，席上观其颜色，竟然意态蔼然。启朔称她「母上」，两人相见也毫无戚恨。皇帝故此忻慰，命乐寮改奏《承和》。金铎锵锵，笙管嘒嘒。那琵琶伎技艺精妙，移入黄钟调之后仍旧拨扫自如。我却忽然思及婉仪。皇帝默然注视，眉头微紧，必也是有所感痛。曲终时行赏，皇帝宣琵琶伎舒和子上殿，授从七位下，赴玉徽院担任教习。
　　此时朝臣以父亲为首，陆续升殿。父亲以下，我认得户部卿樊明均、户部中丞徐敏行、内大臣安望非、兵部少丞伏枭、少辅宁隐、近卫大将胥翀、治部卿世子渊、弹正谢德贻等人。平元夏因事赴京畿料理，只在女座之中看见平宛洵、灵徽与千漪三位女公子。安内府家则有夫人湛氏携长女绫兮、次女凤岐、四女安浅。秋罗与安浅同席。安浅不过九岁，儇丽敏捷，穿瓶覗色衵衣、浅紫袷衫与狐白裘，鬓髫以五色丝缀合芙蓉石结起。她不及荻姬懂事，席上嚷着要吃酒，秋罗便用箸尖向盏中蘸一点梅子酎，由她探颈舔去。
　　我旋首再看下座，公子济身旁裀几齐备，悬盘上是赤豆蒸饭、酸藕、薯蓣糕、虾子夷芋、青柚豚与荻姬最爱的松酢镜鱼，座中却空空如也。
　　荻姬终究不曾来。我寻她不见，直到她致书北殿，写道：「素性寡合，枯魄不宜抛露，娆败兴致」。从兄大婚，她一定很想入内观礼。昨日与更衣谈及此事，得知荻姬虽婉拒皇帝、虽闭门谢客，却一直暗自流泪。
　　然而她并不知道自己已将皇帝的心愿生生辜负。那悬盘折敷上都是她平日喜食之物。像启朔用膳时十年如一日地为容惠妃满一盏饭那样，凡节祭行宴，皇帝总会命人置两张空案，布上不同的肴醴，一与荻姬，一与长姊，襄华帝姬菀。
　　我渐渐亲近皇帝，真心称他「父亲」，见他病重夙夜牵虑。行宴之始，皇帝形容尚好，不意逾午竟面色青紫。这贺宴照例要延至次日拂晨，寅正初刻歌奏《长庆子》，公卿方拜舞而退。中宫深恐皇帝不能支撑，恳求他至偏殿歇息。皇帝不肯，我便不顾新妇忌走动，命取丸药，依旧辅以参汤，侍奉他服下。
　　朝臣觥酌正欢，皇帝见状，挣扎离座与臣下共饮，一时看见殿上人掩韵游戏，又凑去观玩。中宫酬应宗亲，启朔与叔伯兄弟从未谋面，也一一上前拜会。公子济较他略小，妃子也不过十四岁。他与济谈起弓箭投壶等事，公子妃在一旁含笑倾听，三人很是亲睦。
　　我与启彦避去吃茶。殿内左右各置两架大薰笼，炭火炽盛，便至里阁间退去袿衣，换上薄樱色曲水锦表着。回来时发觉启彦已被人灌了许多酒，向我身边酡然醉倒。我忙命人撤去茶器，用葛花煎水，凉却一些亲自喂给他。启彦打翻银盏，双目轻阖，口齿含混，一面摸到我的手紧紧抓住，十指交缠，然后顺势倚到我怀里。我大惊，索性四下觥筹交错，并未有人留意。
　　启彦微醒，伏在我肩上不肯动，只是笑道：「今后日日得见你，真好。」
　　我为他正一正冠簪，亦笑：「我便躲起来。海天无涯——。」
　　他忽然双目大睁，不发一言，良久才伸手抚向心口：「你在此，去也去不远。」
　　我怔住，陡觉心中柔软。此时楚相与徐中丞上殿拜酒。我体惜启彦，自满一盏，平平举向额前。
　　楚相进卮，深揖道：「琴瑟和鸣，云鹣相偕」，饮毕已是满目泪光。
　　嗫嚅半日，心中如江翻海沸，竟说不出一个「谢」字。经年的爱与恨密密纠合，我木然，直到他轻轻唤道：「妃殿下。」
　　妃殿下。悠悠回转过来，眼前蒙瀎一片。依稀听到中宫轻唤「景衡，景衡，你怎样」。管弦消歇，风声骤急。我看见父亲神色鄙夷，孤自以木勺盛兰汤净手，向那炙胾持刀割啖。
　　我掩袖痛饮。此酒味道醇冽，饮后弥辣。伸手去扶楚相，不及开口，便听到远处一阵喧嚷，案席接连倾翻。中宫嘶声惊泣，我一个惊醒，罔顾一切，慌忙弃盏奔去。
　　四筵皆空。
　　众人围聚阶下，皇帝扑伏在地，满身羹水，悬盘反扣一侧。那几位殿上人惊惶苍白，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我既惊且恨，大声命宣太医令、太医丞、药丞、典药与法师，一面扶皇帝舒展平卧，见他口唇无华、四肢燥热，先以梅片夜息膏涂抹皇帝两额，次命大开殿门，最后代东宫宣旨：朝臣退避，于邸中候信。
　　太医署各位息顷即至，不事言语，各自按脉和药。我略觉安心，举目四顾——
　　中宫掩面哭泣，几位亲王此前并不知皇帝疾笃，皆惊惶失措。公子妃年纪尚小，最是害怕，济便似大人般揽一揽她，低声安慰。彼方，启彦守在皇帝身旁，姿仪端正，辞令清楚；启朔只是行止小心，静观其变。
　　我上前侍药，却被父亲悄悄拉住衣袖。
　　父亲眉目平顺，轻轻道：「遗旨。」
　　双手成拳，指甲狠狠锥入掌心。父亲竟会如此心肠冷硬！皇帝多年来厚待相府，如今命悬一线，父亲心里竟只有一个遗旨！
　　我如若未闻，转身回到皇帝榻前，很怕一不留神，从此阴阳永诀。皇帝服不下药，许久饮入半口，转眼又呕出来。神泉殿平日并不住人，启彦便命将御驾移至毗邻的千绫殿。侍从抬揲皇帝登车，中宫追随其后，一时又是擗踊大哭。众人小心劝慰，亦不敢轻慢启彦。启彦厌恶这般逢迎，一面责令太医署务必倾力救治，一面派人向中务省宣大内记③入宫。
　　启彦应变自如，倘若皇帝寿止于此，他便执掌这千里江山。践祚初时事事艰难，父亲虽会尽心辅弼，然而中宫一族兼之楚相难免不会各怀心思。
　　少时御驾移入千绫殿，重岚④代中宫请我进去，又命亲王等人退至东侍所⑤。中宫满面泪痕，顿首恳请太医令千万用心，见我进来，又要我与启彦回去歇息。我不敢辞，只与启彦向西侍所和衣小睡片刻，仍至御前彻夜侍奉。

　　不想皇帝这一昏迷竟是七日之久。

《无题》
寻旧史之纤芥，以灵思成文。为女子之福厚命蹇或喜或叹，实得我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