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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帖嬖御人
十三.
此夜安稳。次日清晨照旧与启彦一同用饭,我余怒未消,不肯轻易理睬他,这位东宫便将杯箸打得一片响。我忍俊不禁,只得与之和解。
午后赴迩贤殿探病,行至东廊间,正看见观行殿更衣退下来。更衣眉目和顺,着乌羽色的小袿,青丝齐肩。我称她「入道大人」,两处见礼。
这位妃子年纪尚轻,家门凋敝,亦不甚受宠。因此婉仪辞世之后,她忧惧至极,思索来走投无路,唯有落发修行。更衣出居宗寺,潜心礼诵,并不常来内里。此日听闻御体违和,方罔顾一切回到殿上侍奉。
我对此人多有怜悯,每一念至,总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她年长我不过五岁,性情简静,举止优雅矜重。我视之如长辈,常常致书问候,每逢节祭互有赠答,彼此并不生疏。
我问及皇帝。更衣温言宽慰:「太医令舒季柏医术高明,相府也送了雪参上来,两相调和,不久自会痊愈。」我又问荻姬,得知她笃修净业,日诵法华经一千言。闻此甚感安心,只请更衣留意照拂。
来到御寝殿,始觉不过一夜光景,皇帝病态更甚。此时他身披浓青袷衣倚屏而坐,鄔霞典侍侍奉御前,眸光冰冷,肌泽枯白,姿态一如行尸走肉。
皇帝见我来,忙命置坐添茶。典侍有意慢待,又失手打翻茶盏。皇帝并不气恼,只是焦急查看烫到没有。
典侍多年前便许嫁齐内府家大公子,不期皇帝私心爱慕,与她有衽席之好①。传闻那夜端明殿侍寝,典侍由夕至朝哀哀哭泣,事后数次寻死未果,如今已近心死。
然而皇帝待她始终情深意重,她因此愈发迷惘无奈,看在两家交契,常常与我说心事。
樊家于公于私皆听从父亲。樊明均事事不能自主,虽官至户部卿,仍然处处畏怯。鄔霞身在内里,他不敢探视,不敢为之奏请归宁,便是提笔写信亦要斟酌再三。他与鄔霞多年不见,绝口不提心中思念。我有时也恨他凉薄。
一时皇帝屏退左右,命我坐到榻前。他憔悴支离,挣扎半日,自枕底取出一只檀本漆描金云鹤纹样四方匣,交与我时,却又脱了手。
「让你见笑了。」他抱愧,目示我将枕匣拿起来,「昨日之事,不会归罪宗澜。只是你向来顺从他,当时那样危言正色,委实让人意外。」
我不免惴惴,许久方小心应答:「是相府失仪。」
皇帝饶有兴味地望向我:「那么你呢?」
我愈忐忑:「大抵是凭心罢。」
「我很爱你这颗心。」他欠起身,替我拢一拢略微凌乱的额发,「当日你不肯称我父亲,不愿以琴悦人,便知道这柳枝虽然纤弱,却不会望风而靡。你性情简默,不忮不求。看清欲壑难填,与宗澜即是云泥之别。」他忽然正色道:「所以决心让你嫁过来。」
闻言心下甘苦参半,收拢扇子,几乎忘记言语。
皇帝见此并无不悦。他身上难过,言声虚软断续。我扶他躺下,御体是意外的燥热。
「不曾想到?」
我缄默。
他目意温和,亦笑亦叹,命我打开枕匣。
是东宫妃的玺绶。
仿佛忽然释怀般,皇帝眉间一舒,将我拉至身边:「终于不再亏欠你。那般欺瞒,仿佛只在一念之间。」他顿一顿,「我原以为你与宗澜同心。」
与父亲同心?
皇帝罔顾我的疑虑,又道:「请务必答应,嫁至内里,此间便是自家。日后万事都只为内里考虑。人生在世,总是耽一物而废其他。不要过分爱这名位,更不因此失去本色。一如棠梨,虽只开白色花,却一直受人爱顾。以色侍君,终难长久。」
他语毕寂然。日影西移,寝殿刹静,微风吹卷幔帐,伏笼上架着三两件麹尘色袷衣,熏香袅袅透散。
「唱支曲子吧。」
不可置信地看过去。皇帝微笑颔首:「请歌《春日》。」
我鲜少歌吟,此时声如蚊蚋:「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皇帝仿佛失神:「眉目与迟迟甚似。」
我不解其意:「父亲说什么?」
皇帝没有回答。
「内里苦厄无尽。亲眼见到长姊溘死、母妃疯蒙、兄弟相残。我不愿你与他们一般。你的命途本不该如此。广川大泽,方为你我所向。我夜夜梦回沂沅。京洛……京洛终非归栖之地。」
殿内温暖如春,我却不耐这番话彻骨的寒意。皇帝目中微红,良久才问:「倘若你来选择,是否仍甘心苟活于这宫闱?」
我不可遏制地流泪。我从无选择。
「自身命途如何不是一望即知!正如江山是国之江山,非父亲一人所有,我受尘缘连累,恨生于世,却不敢随意断绝。」我正色望向皇帝,心中从无这般决绝:「终此身扶掖东宫。生则相依相随,卒至同归于尽。」
皇帝一怔,命我取来笔墨。他颤索落笔,一连数字散软牵拖,只得由我誊写。
我辨读那一行字——
「妃子安和淑均,则宗正司、司宫太备其婚仪。十日熏沐谒寺,十一日行宴颁赦,十二日省拜椿萱,以毕嘉礼。」
摊抚绢轴,恭敬誊录。
片时录毕。皇帝拿至近前,几番凑目视之,最终还是怏然放下。
我的字迹大而端方,他当年亦有百步穿杨的好箭法,目昏至此,皇帝满眼哀凉,想必已经心灰意冷。
我轻轻唤他道:「父亲大人。」
皇帝艰难微笑:「忽感悲冷,不知为何只想流泪。」他不顾失仪,抬手揉拭双眼,「我垂垂将老,安知有无来日。东宫年少,那时还须宗澜处处周全。然而纲常道理,君臣究竟先于父子。」
我心头一凛,声音亦有一分哽涩:「会守这抱柱之信。」
他眉间稍弛:「还有一事。」他拼命梗起头,神情渐至哀恳:「请你照拂启朔。勿使他生涯艰辛、四处流离,勿使我泉下不宁。」
我无法拒绝。
我为皇帝制茶。砚山雪参与京玫瑰同入滚水,色如琥珀。我体试温热,将参茶捧至榻前,却看见启朔恰好自北对殿过来,着狐白裘与卵青团鹤纹常礼服,风仪卓然。
他与我行止亲善,口里反反复复,只是一个「妃殿下」。皇帝命他唤我阿姊,他怯怯:「哥哥恐会生气。」
我失笑:「东宫素来大度。」一面拈子布局。
启朔从怜安处学得弈术,棋风顽强而有杀性。我愈发算度缜密,他左右皆不得出,一时中盘告负,拉住我又要再来。
「猜先②。」
我无奈道:「殿下执黑。我让殿下五子。」
启朔负气道:「妃殿下不需让我。来日方长,我迟早会赢。」
我忽然头昏目眩,便抱歉请辞。启朔送我至廊间,宣旨女官行色匆忙,正去中务省送交皇帝手谕。
我又流泪,视歧昏瞀,将满树积雪看作南邸棠梨。
似乎回到结裳那年,他婉拒前来提亲的朝臣,抚我长发,为我加簪,然后笑说会一直等到我嫁人。
我不日出阁,他却已不在世间。不过四月,竟作别七年光阴,竟与他生死相隔。命途如纸,他便是一滴水,在此出现,亦注定在此消去。
启彦于中庭观雪,石青披风直垂及地。庭际所植五叶松枝叶茂绿,一枝红梅随风崩然散落。我静静伫望,而后默然回到北殿。
各殿女官往来道贺,聚至廊下寒暄谈笑。远远看见陵阳内侍与中宫宣旨织桥,平典侍灵徽亦在其中。她是白鸟院嘉孝嫔③的亲信女房,性情谨稳,与其妹宛洵不若。
我仍头痛,又添鼻衄④,众人便识趣退下。盥浣停当,将流云雪舟唤至左右,想要更衣歇息。只是方才起身,启彦已步履生风地踏进门来。
「母亲命我迎入浣姬,我竟不知还有这一日。」
他欢喜,言辞混乱,一时至我身前将我上下打量,一时奔跑跳跃,却又嚷累。
与启彦相处日久,从不见他这般肆意笑闹。香泉打帘窥探,启彦一赧,忙说偶尔失仪,不可看、切不可看。此夜他迁延北殿不肯离去,次日起四处忙碌、朝务尽废。皇帝病体日衰,至月末,中宫也驾还⑤内里。
转眼便是季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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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衽席之好,唔,睡过。所以《暗砥》帖中才说“端明殿曲意承欢”、此帖才说“侍寝……由夕至朝哀哀哭泣,事后数次寻死未果,如今已近心死。”
②猜先,开局之前猜单双,决定执黑先行。
③白鸟院嘉孝嫔,首次提到此人。白鸟院是皇帝的父亲。
④鼻衄,流鼻血。
⑤之前提到过,中宫因婉仪死避居神泉殿思过。见《上章殿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