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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帖归宁
十一.
婉仪故去,观行殿更衣刻下奏请落饰,荻姬也大病不起。皇帝如遭重创,枯槁消瘦,却尽力操持丧仪。
次日举法事,内里上下皆着浓黑丧服,殷勤诵经。七七之后,各殿除缟素,时已入冬。
丧中一直不便提及归宁,至婉仪入葬,终于面见皇帝,请求恩许。
皇帝沉于悲痛,浑浑噩噩,只顾埋首抄经。启朔在一旁侍奉砚墨,眉目清朗,容止端方。他见我来,起身唤我阿姊。我心中一沉,莫名地想到靑仪。
「殿下从我读书,理应敬我一声『先生』。」一时皇帝不在,我便轻轻叫他改口。
我从不肯唤少允「先生」,却唤他阿兄。此次归宁一定见得到他。我盼望一切仍与昔时一般,没有生疏,没有君臣之别。
少允与靑仪之外,始终萦怀的还有墨瑾。墨瑾出身枚方世家,因故流落至相府。初见时墨瑾七岁,渊默凛然,一句「侍书不侍人」连父亲亦为之侧目。十年光景,她与我情同手足,也学会了如何圆滑处世。
「父亲大人可容许我将侍女带入内里?」
皇帝用心誊写经文,不知写到何处,眉头一动,笔下已濡了一团墨。他慌乱地用衣袖擦拭,许久才向我道:「我只求你早去早归。婉仪谢世,许多话,我只能对你说。」
此前并不知道九州八极的至尊心中竟这样寂寞。皇帝平日待婉仪并非很好,婉仪也并非深明大义。然而如怜安所言,皇帝如今便连这唯一的知己也失去了。
我独自回到北殿。洛东昨夜落了雪,侍女自檐间敲下冰箸,抛掷玩耍。略深的隔间里,流云正枕着砚箱酣睡,脸埋在堆叠的衣袖下,露出额头。我用手冰她的颈窝,流云一时惊醒,不好发作,很是无可奈何。
因婉仪之死忌惮怜安,归宁诸多事宜只好交由流云打理。启彦自晚朝回宫,听闻我翌日归宁,百般不舍,与我竟夜清谈。于是次日惺忪之间浣洗更衣,乘兰舆出朱雀门,沿清河小路一路北行。
路上人声寥寥,冰霰微微散入车中,寒气是意外的凛冽。天色犹早,两侧积雪还不曾打扫过,大片的白肆意蔓延开,纨素自檐而阶,只将宁府狠狠压住。
缟衣,缌服,云幡,雪烛。丧中早已看惯的颜色,此刻竟这般光亮刺眼。
邸内一片空旷。事先并未报知父亲,也难怪无人迎接。我在廊间徘徊。棠梨枯枝婆娑,那一连七枚的乌玉檐铃也还在。我欢喜,四处寻找少允,却几乎撞入母夫人怀里。
我糯糯唤一声「母亲大人」,扶起她,一边替她挡了风:「已逾除丧之日,委实不须如此谨。家中这般清净,父亲大人——」我愈笑,「想是煮酒观雪去了吧?」
母亲不答。眉尖一颤,重重合上双目。
远处积雪横枝。一枝红梅忽然折断,声音惊起一树飞鸟。我拍掌跳跃,将极笨拙的一只指给母亲,一转头,却见她已泪流满面。
我以为母亲喜极而泣,抱一抱她的手臂道:「来日再求圣上,必会——」
「昀儿去了。」母亲抬头看向我,双目冉冉而动,「谁知他是为你父亲挡了那一刀的。」
静静怔住。未听清抑或不敢听清。我笑道:「洛东好大雪,阿兄出去做什么。」
母亲掩袖大哭,先是墨瑾被惊动,再是父亲。枯池对岸,他们正踏着积雪向我走过来。
雪光,天光。人影,鸟影。
那可是他……?
我怅恍。这一瞬他的姿仪近至身旁,那一瞬眼前空空如也;又一时,我拉住一个人,只是琅琅笑道:「好久未见,阿兄别来无恙!」
父亲轻轻将我揽住,浓青的直衣上除却熏香,还有六七分炭火气。他似乎伤了筋骨,整个左臂用绢带缚在胸前。
北风萧飒,是绵绵的怨慕与恨恨的寒凉。我瞪大双眼看向父亲,连退两步,几乎跌倒。
「妃殿下。」父亲在雪地上重重跪伏:「臣不意妃殿下仓促归宁。」
一字一字刺入心底。那痛楚更剧烈,须臾之间噬尽五脏六腑、四肢百骸。
「父亲大人,」我毫无征兆地滚下泪来,「我很想见他一面。」
父亲充耳不闻。他吩咐侍从打扫南邸积雪,一只手平平举起,连指尖也不曾颤动一下。「妃殿下随我去。北舍新添了大薰笼,我为妃殿下煎茶。」侍从亦随声附和。然而我分明听到了一声啜泣。
「墨瑾。」父亲回过头,双肩一动,许久才轻轻呵斥道,「妃殿下此日归宁,你万不该如此。」
墨瑾哭声愈厉。我有些眩晕,心下如冰雪般清明。
「都知道……」我泪水汹涌,气断声噎,「我都知道。」
「这情分即便再深刻,」父亲目意清冷,竟无由地笑起来,「也只是师徒的情分。」
我如梦初醒,一身瑟瑟,满心惊痛。我原该是淡漠的,以深埋的情愫与平静的言辞来对待这个不相干的男子,与这华枝春满的七年。
是十月里下的葬,房内陈饰整齐,衣衫鲜洁堆置榻上,满案书册仿佛昨日还曾被人翻阅。我收点他的曲谱,每一折都小小钤上「正曦」。这是少允表字,见之不忍。
母夫人不期而至,如同鬼魅。她从身后抚上我的手,一点点握紧:「遇刺那夜,正与你父亲赏月谈禅。来人原要杀你父亲,昀儿本不必死。」她喃喃,「他将宗澜①护在身后。一刀致命。」
我不言不语,双手渐渐攥出水来。窗牖大敞,白鹦哥云皊翩然飞过桥栏,压下一树流霰。
「可曾奏报内里?」
母亲言声断续,使这隆冬愈发漫然无尽:「与右相大人多年不睦,一直企盼和解。何况此事一经传出,也不过是京中笑谈而已。」
我缓慢转过身。母亲微微点头,我手中的念珠便蘧然滑落。
为何会是仲贤伯父?为何会是楚家?!一直以为两家至这般田地都是父亲的过错,不想他楚仲贤才真真正正地辜负了父亲!
我怔忪,仍不敢相信。母亲长叹,将一把腰刀轻轻放上我的掌心。
错银刀鞘,中间便是一叶燕陵杜若。
楚家家徽。
气虚力尽,恨到极处,只是一点一点地笑起来。这故事虽不再美好,却不该是这般结局。
我躲去书阁写字。青毫紫管,蘸水开砚。墨瑾在一旁读诗,云皊便来学她念道:「一庭老梅枯如骨,何来媚倾半城人。」墨瑾合上册子掩入怀中,云皊又念:「枕书梦遍。」墨瑾便含泪喝住它。
这都是他极爱的句子,云皊善学人语也全赖他耐心教导。可是雅事如谈诗戏鸟,以后却不会再有了。
我喟然,至悲苦至无力。也正是这一刻,墨瑾开言道:「其实少允大人——」
我仰起头,却看见父亲悄悄站在背后,一手扶着障子,含笑望向墨瑾。
墨瑾神色一变,忙向父亲平伏一礼,浑身颤栗,微青的十指露出衣袖,。
父亲愈笑,扬手合上门,将她隔在外面。门外片时响起底裾曳过蒲席的声音,想是退下了。
风雪如咽。云皊有时嘶鸣,有时只是反复诵一句诗。父亲小心坐下,在火钵中撒一拳香锭,再用柏扇慢慢催旺。
炭光火色里,父亲合拢扇子轻轻叹道:「我在朝中步履艰难,不得以逼你嫁入东宫、以固权宠。你一定心怀怨忿。」
我不闻则已,闻之悲怒攻心,只是冷笑:「父亲大人并不知道,内里好一方明朗天地。世情凉薄人心险恶,我竟几乎被中宫害死!」我平稳声息,「原以为圣上宽容诚恳,不想『东宫妃』也是空口许来。圣上假口玺册毁于火,不过刻意推搪而已。」我一时委屈落泪,「身在内里,举步维艰!」
父亲一拳落在案上,吐吸急促,眼中似有火光。母夫人匆忙进来,父亲收敛怒容,含笑命她回避。
此时炭火渐熄。我缓慢剔去炭灰,忽然后悔将这些事告知父亲,平静道:「话虽如此,仍甚得圣上爱重。」
「既是爱重,为何又将楚靑仪迎入内里?!」父亲怒笑,「这东宫妃之位哪里安稳。今日归宁在家,那楚靑仪却奉旨入宫、与东宫殿下一并赏雪去了!」
心下一沉,努力作出毫不惊愕的样子。两家情恨交缠不能断绝,无论如何境地,我都不愿听到旁人说楚家半句不是。
然而我怨恨皇帝。「信义②」二字于他竟是空谈!
鼻中酸楚,袖端忍冬的花纹渐次模糊。我举扇遮挡,悄悄拭去泪水。
父亲不再议论宫闱,至我身边坐下,絮絮讲起故土锦原。
「菱湖多生珠蛤,砚山多生雪参——」思绪至此,他忽然又谈内里,「是否圣上每日仍饮雪参茶?」
我如实道:「妃子故去,圣上甚体虚,饮参茶如饮水。」
父亲并不再问,击掌命人为我打点箱奁。我抱起少允的那张琴,垫上一两层丝绵,用一块葡萄色青山锦小心裹好。墨瑾拉开门,满面泪痕,双目愈发红肿。
「相府——」她怯怯开言,声音绵弱,几乎不可听辨。
「中丞派人来请父亲议事,怕是已在路上了。」我熄灭炭火,与她一起向外面去。
风雪稍歇,天光晦昧。庭际所植五叶松被雪水浸润,愈显遒劲苍翠。我看向墨瑾,她面容皎洁、风姿窈窕,并不逊于宫中才色。
「其实穆公子,」墨瑾又犹疑。她深深呼吸,意态坚决:「是为相府——」
我摆手打断她。他的生与死、缘与孽,我再不能听。我悄悄握住她的手:「请随我回内里。」
白鸟惊飞,身后又一枝红梅猝然折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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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宗澜 – 左相宁泓表字。
②信义竟是空谈 – 中宫曾言,圣上重义。女公子这般错怪,我替圣上悲哀。见《春日迟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