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 薄云抄

作者:云俶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十帖风菊散


      十.
      重阳前日,洛东忽降大雨,将满庭花叶断送。我俯拾落花,信口吟道:「恨无遮风袖,散华任飘零。」
      雪舟自北对殿来,捧起一只漆本描金茱萸纹样四方奁:「采收菊露,以丝绵贮之,覆面可以延年①。」
      此物必得皇帝欢喜。我谢过雪舟,转身向怜安笑道:「那一轴绮绫——」
      怜安依依答:「昨夜织得目痛,还余七八分,今夜再织。」
      四日皇帝宣旨,拟在毗邻承安宫的染香南殿举办花宴。这是对我的垂青。我不敢怠慢,与怜安并织一轴团菊纹缭绫,待花宴时献上。
      是夜早早睡下。怜安焚膏继晷,机杼声响至天明。

      次日重阳。零雨消竭,天色沉浓,卯末时分方蒙蒙欲曙。侍从卷起御帘,二三只斑鸫落在东北隅的竹笕②旁,恣意鸣啭,衔啖花实。
      我临镜更衣。着淡藤黄衬子,末浓梅染三重衣,辰砂色蜻蛉纹缂金袿。长发自中间结好,鬓削挽起,面容敷珠粉,以京红描画眼梢。我拭一拭手,陡生许多妄念,举腕簪上那支棠梨花簪。
      「妃殿下!」怜安甚少这样急切。她蹙眉,几步行至我面前。
      我看见她手里谨慎收藏的檀木栉,取下花簪,淡淡道:「我竟忘记了。」
      启彦恰好进来,眉目清朗,冠裾楚楚。怜安忙上前笑道:「请为妃殿下加栉。」
      我惊于怜安的谄媚,寻常小事,何需如此!启彦接过栉子,含笑走向我,将栉子小心地插下去,宛转祝道:「长过千寻,郁郁青青③。」
      我扶住他的手,缓缓起身,像在那年的着裳仪式上那样,拖曳绚缦的后裾逶迤而行。前方的侍女们着木兰色④衣衫,拍扇吟歌:「飞红密如雨,汝袖共此香。」
      试乐声杳然传来,筝罄交鸣,是大石调的《红叶海》。缀饰堂皇的车辇穿林而过,帘底衣袖层层重叠,皇帝大约另有贵客。

      南殿红叶池畔张起幔帐,歌舞伎正齐力架置一面太鼓。本想提前抵达,以示谦顺,不期皇帝早已到了。他命鄔霞典侍捧来「云韶」,和悦笑道:「这南朝的名琴,如今是否弹得习惯?」
      皇帝虽在沂沅长大,却格外恋慕京洛的风雅之道。他调度细致,命膳司添制京果子,又命侍从至兰林院将御藏的名琴尽数取来。昭德殿婉仪侍奉御前,衣饰朴素,举止矜重,揣想其品格十分高贵。皇帝命婉仪与我合奏。婉仪推辞不过,垂首道:「不过为圣上试音罢了。」抱起京琵琶,信手奏出一段返黄钟调调子。
      婉仪手法圆熟潇洒,音调清越高古。她很怕我初次合奏不能自如,便轻轻叩出节拍,我心中感激。
      婉仪放下琵琶:「弦上况味,妃殿下竟已知尽。平生不及。」
      我敛衽为礼:「夫人大隐于朝。」
      「不曾领教风雨世途,琴声终究单薄。」皇帝训诫我,又向婉仪笑道:「你要好好教导她。」
      婉仪眉目婉顺,含羞称是。

      中庭对侧依稀有人谈笑。几位女公子装仪盛美,自北对殿施然行来。皇帝一竖而起,匆匆步至廊上,将最末的那一位抱在怀里。
      「多日不入内里,」他吻一吻那女子的面颊,肩之至庭中折撷红叶,「阿荻有没有想念叔父?」
      那是位尼君,身量娇小,年纪约不过十岁。她环住皇帝脖颈,莞然颔首:「盂兰盆之后便一直盼望这花宴。宗寺寂寞,我很不喜欢。」
      听见「宗寺」二字,我始知她是荻姬⑤,是已故治平亲王⑥唯一的女儿。明和十七年,莳姬⑦圆寂,阴阳寮卜定荻姬入道为皇帝祈福。皇帝治世一日,她便要持诵一日,直至朝代更易。
      她的生涯本不该如此,入道修行之人本该是中宫内侄浣姬⑧。皇帝深感愧对兄长,一心一意照拂荻姬、处处待使她高兴。他将荻姬抱置膝上,喂她食一枚梅子糖:「阿荻不妨多留几日。」
      荻姬欢喜:「三日便很好。」她伸手抚一抚皇帝眉心,「多谢叔父大人始终牵挂。」
      皇帝目底枯涩,避开脸,命我与另几位女公子见礼。
      是安内府家大女公子绫兮与平家三女公子平宛洵。安氏气度高华,容止敬顺。偶尔有人说我与她眉目肖似。
      然而平宛洵甚骄矜,满目妒意,言谈只称其父京兆尹平元夏如何如何。她步履轻捷、形容光艳,淡金茶色的五重衣与苏芳的袿分外触目。她执扇掩口道:「我本在桂之渚与阿姊投扇,圣上偏偏请我来这里。」
      我心生厌恶,背后忽然有人笑道:「我家鹦哥不会唤『阿姊』与『平京堂』。我将她送至京堂大人府上,请平姐姐训示。」
      平氏气结,我却向那人笑道:「秋罗,不想你也会来。」
      秋罗深揖,眉靥如红叶般娇艳明媚。她牵一牵我的手:「我来看看你。」
      她是樊中丞家的小女公子。父亲与中丞相过从甚密,我便自小与她亲厚。樊家三位女公子,长女鄔霞出仕内里,次女锦夕亦得公卿雅配。中丞大人早年丧妻,将秋罗视同亡妻遗念,珍若至宝。中丞大人平和敦谨,秋罗也与他一般周正端方。
      此时宣旨开宴。大乐令迭奏钟鼓。例行的礼乐之后,众人纷纷取酒敬祝皇帝道:「凭此秋酿,介君眉寿。福祉无疆。」
      我不善酒,皇帝便只许我饮一、两口。此酒冲淡甘芳,皇帝系武弁出身,甚觉酒力不足,掷盏大呼:「这样无味。取十瓮『夷白玉』来!」
      侍从奉上「夷白玉」。皇帝怀瓮痛饮:「我父子果真福祉无疆。」他目视座中,向启彦醺然笑道:「一时才色,俱在眼前。」
      启彦不理会,为我斟茶,又持刀细细分割粕渍雉、搛至我碗里:「山雉在重阳前后味道最好。」
      我羞怯。他面容平静,并不以为不妥。

      中宫女官绿蕊冲破幔帐奔至御前时,正与秋罗鄔霞闲谈家事。似乎慑于皇帝的惊怒,一片红叶发出轻响,颤颤落入盏中。于是在赫赫秋光之前,先看到了一分萧瑟。
      「中宫夜害霜露之病——」
      皇帝充耳不闻,持箸劝道:「江岛竹蕈,与嘉鱼同烹,滋味尽出。」
      「中宫疾笃。」
      皇帝怫然掷箸。绿蕊毫无惧色,膝行近前:「请圣上务必移驾。」
      「今日东宫妃在席,我不愿妄开杀戒。」皇帝盛怒,将腰刀重重拍至案上:「你便由她胡天胡地,我与她日后清算!」
      婉仪眉间一紧,苦苦按住皇帝,为他拭汗,一面向绿蕊小心陪笑道:「圣上醉了。我代圣上——」
      绿蕊满面鄙夷之色:「我竟忘记圣上还有你这妃子。中宫御体贵重,岂容南朝人玷亵!」言语张狂,与初见那日判若两人。
      这是婉仪心病。中宫常以此事逼迫皇帝将她废黜,又几乎设计杀其全族。婉仪日日如履薄冰。座中噤若寒蝉,许久荻姬轻轻道:「我与妃子同去。」
      绿蕊未敢唐突王女,讪讪不答。荻姬至皇帝身边端肃一礼:「我能宣佛号,不惧妖鬼。请叔父大人容我离席。」
      皇帝不置一词,骋目注视至路车渐渐没于风烟。众人愈寡言,怜安与我目光相对,起身将漆奁与绮绫奉至御前。
      「臣代妃殿下谨为圣上贺。」
      她捧起卷轴,秋光之下,绮绫在御前缓缓展开。
      皇帝初时不以为意,待绮绫展至中央,忽然双目瞪直,满目不可置信。
      「恨无遮风袖——」他缓缓看向怜安,双唇簌簌,已是哽咽不堪,「散华任飘零。」
      我大惊。怜安将我昨日所吟之句织入这绮绫,究竟是何用意!然而此时,她只是温婉微笑:「这是妃殿下手笔。」
      皇帝顿时泪光盈盈,御驾踉跄而下,不顾尘污,坐到我面前:「桐宫⑨旧恨,我一直很不甘心。」
      我怔忪多时方才恍悟,皇帝竟以为诗中所指,是他被迫将小皇子囚禁西苑之事。我深知皇帝始终抱愧,索性顺应道:「无袖遮风,却可移栽入室。而今朔风势微,惜花人若肯密张帷幔,并非全不可挡。」
      「你很知道我的心意。」皇帝目意深沉,长叹道:「这是我心中的一根刺,使我夜不能寐。我愧对梁棻,虽坐拥天下,却连他们母子也不能保住。这是我的罪孽!」
      他仰泪微笑,而后哽声唤来怜安,向她耳畔言语几句,怜安便自南渡廊离去。

      此时天光清嘉,飞鸟逡巡,红叶漫如山火。皇帝似放下心中磐石,终于展颜,频频击掌,命重开宴饮。乐人歌《林涧》,皇帝片时道:「此伎技寡,这曲子还要你们来奏。」
      于是鄔霞典侍持琵琶,秋罗弹筝,平宛洵与安绫兮分执笙笛。皇帝将「云韶」交至我怀里,勉强笑道:「云韶声似鹤鸣,旁人奏不出这般好声音。」
      我顺从。乐人敲起羯鼓,大筚篥一反华丽喧嚣,如龙吟纤细,宛转于天。
      隖霞典侍不似婉仪体贴,流丽地一扫拨子,只是信手托勾。我很是慌乱,仔细听数节拍、推敲调准,三节之后方渐入佳境。
      内里以商调贺秋。这曲《林涧》虽为仲吕均商,却以宫音为辅,微微增得一分弘量,使这秋色艳而不浮。一时秋罗奏出「流泉」一节,爪音清越,兼有古风。绫兮便以滑音相和,拟作空山鸟语。典侍拢捻从容,弦声如行云布雨,气力严劲。而笙管极难驾驭,稍有不慎,便喧噪不堪。平氏举重若轻,巧妙奏出皇皇之音,令人叹服。
      曲终抬眸,只见皇帝身边静静站了一个人。是那位小皇子,仍着砺茶色缭绫直裰,直直望向此处。我放下云韶,他忽然罔顾一切地向我跑过来,却在阶前摔倒。秋罗微微一惊,引袖掩面,众女子亦纷纷回避。他不觉察,稚子般微笑,站起身,拍去满膝尘土。这瞬风起,红叶扬扬落下,淹没大地。
      皇帝命他与我见礼:「这是东宫妃。」
      他一怔,一时不能言语,一时又只顾搓揉衣摆、琅琅发笑。我称他「殿下」。他不知怎样还礼,手足无措地脱冠去簪。「是我唐突。」他惶惶谢罪,直到两旁侍从无可奈何地扶起他。
      「吾儿与东宫妃很是亲睦。」皇帝满目悲怜,「你不需再回去。我将端明北殿腾与你住。」
      他淡淡道:「西苑很好。」
      皇帝哀哀唤他启朔,言辞愈凄切:「不要拒绝。请你陪一陪父亲。你若不肯,既是辜负我,也辜负了东宫妃。」他又恳求,「你若肯,我便请东宫教你驭射,请东宫妃乐律诗书。」
      启朔闻言,欢喜地看向我,终于应允。
      座中人不明所以,皆面面相觑。启彦目意阴冷,避去一旁大口饮酒。我惊骇。一声羯鼓,天地刹静,风菊散落如雨。

      回到北殿时已是申末时分。启彦因沂沅战事匆忙赴紫极殿面见军府大臣。我独自至中庭折菊观鸟,却看到花朝手捧一只八菱抬盒,自北铃廊下来。那抬盒雕剔精致,用银泥细细绘出明月积雪。
      我忽然起意叫住花朝:「盒中何物?」
      花朝讷讷答:「御制菊酎。中宫亲制这两盏,一与妃殿下,一与婉仪。」
      我陡生猜惮之心,怜安适时过来,却是一身青炭色壶装束⑩。她揭开抬盒,轻轻一嗅,捧出一盏,将另一盏交还花朝:「送去昭德殿,不得有误。」然后扶我至寝殿更衣歇息。
      一时殿中无人,怜安悄悄将一枚纸结子交给我:「相府有信。」
      我多日不获父亲音讯,连忙展读。薄茶色花笺正面空无一字,背面却写道:「请勿归来。」笔迹如浦上芦苇,倾侧摇逸。
      着眼便知其中深意。我烧毁花笺,淡淡道:「东宫殿下某日失言,语及圣上不许父亲与我通信。」我正色,「夫人辛苦,我不胜感激之至。」
      怜安含笑,只与我谈起启朔:「当年受圣上之命照拂那一位,与之如姊弟、亦如母子。妃殿下待他恩重——」她重重顿首,「也是待我恩重。」
      我连称「不敢」,又与她谈起许多往事,直至倦意席卷,倒头睡熟。

      这一梦意外长久。婉仪亡故的消息传来北殿,我不肯相信,仍以为自己尚在梦中。
      三声钟板,如滚雷劈头炸开。我踭踊大哭,浑身燥热,片时又觉寒意刺骨,瑟瑟颤抖不止。
      中宫谤我欺我,轻我恶我。我常想日后该如何与她周旋,却从未料到她出手便要取我性命!
      怜安面容平静:「中宫之位,怕是再难保住。」
      我望向她,满腔悲恨无从发作。是她害婉仪枉死!是她将婉仪害死!
      雪舟仍在帘外絮絮禀告:「青绮殿⑪圆寂时,圣上不曾重治中宫。此日新仇旧恨竟要一并清算。然而东宫殿下尽力为中宫开脱,荻王女又吓得人事不知。圣上便去抓人,不意花朝早已死了。」
      我悚然。窗外一点微光,使这黑夜更加漫长无尽。
      这便是内里女子的生涯,也将是我的宿命。哪怕再坚决地不肯屈膝,也终究会无奈地投身于这奔马一般的激流。各自挣扎,不过是殊途同归。
      殊途同归?那么,自己便来祭扫这坟茔!
      「请备素车,我要吊唁妃子——」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第十帖风菊散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无题
    寻旧史之纤芥,以灵思成文。为女子之福厚命蹇或喜或叹,实得我爱。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73875/10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