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声细语

　　子沣低头瞥了一眼手表，一不小心指针已经走到六点，刚刚勉强忙完公司的事脱了身。心想如何也来不及了罢。莉安一定不在酒店了，去机场找她？可是然后呢。他也不知道，茫然的站在尘土飞扬的街，喧哗的城市与每一个毫无痕迹消失的日子没有任何分别。钢精混泥土的街，滚烫在天边的夕阳，已经倾斜而下，却也融化不掉它丝毫的筋骨。子沣忽然想起，莉安曾经和他说过一首苏格兰的古体诗，本来他怕是怎么也该忘掉的，若不是她说话时，脸上如淬火般的神色，也或者是那时内心的震动。好像是莉安去美国前的夏天了。四年或五年前。在咖啡厅偶遇到她，她与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坐在角落。笑颜如星光，她起初没有看到他，子沣也不便打扰。莉安准备离去时，才看到子沣，倒是毫不客气的坐到他身边。大热天莉安却穿着长袖的衬衫，还是陆晨的衬衫，他知道，因为莉安从前常穿亦和他说过。子沣只觉奇怪，却也没放在心上，子沣坐在二层咖啡厅落地窗旁的沙发上，莉安毫不在意的与友人摆摆手，便自顾坐进靠近窗的那头。子沣见她走来时妩媚的笑还挂在脸上，甚是快活，正欲调侃她，她坐下后却只是望着窗外。一言不发。无光的夜丝毫不动声色，直到服务员给莉安拿来一杯四海为家，莉安才转过头伸手去取，手臂上轻轻挽起的衣袖滑落。一条一条结枷的刀疤触目惊醒，从手腕一直延伸直手臂。彼时，他只觉得一种无端的愤怒，夹带着困惑让他一时甚至说不出话来。半响才突然问
　　“你到底怎么了。”
　　莉安拖着腮喝着酒，听到他的话才转过脸看着子沣，眼里竟毫无情感，一种难以言喻的愉悦夹杂着恐惧，咬着唇才说
　　“救我”
　　说完又不好意思的笑了。
　　子沣一楞，反倒不知道如何回答，亦知道再寻问也无用。
　　由着她自顾坐到身旁，却又隔着空气沉默着。
　　夜更深了，子沣见她的酒已经见底，便起身去为她再点一杯，把身边的耳机轻轻的为她戴上，为她放了一首歌。除了一杯酒一首歌，他再无其它可以为她做。他很喜欢的歌，此刻多像她。
　　”strawberry wine“
　　莉安既不惊诧也不说话，只对他笑笑，便继续望向窗外，顺从的听他的歌。也不知她听了多久，待到她摘下耳机再看向他与他说话时，抿一口他放在桌上给她的酒，脸上已经挂着笑，眼里明明还有猩红未褪去，却若无其事的和他说起不相关的那首诗。
　　“如果昨天我知道今日的事，我会挖出你灰色的双眸，给你泥土做的眼睛
　　如果昨日我早知道你将不再属于我，我会挖出你的心脏，给你一颗石头做的心。翻译过来是这样，我很喜欢”
　　“既然你都要挖了，我比较喜欢黄金做的心。”他想让她快乐些。
　　“黄金太柔软了，还是会难过的。”
　　子沣没回答，她却自言自语说起别的
　　“想像一下，你站在海边悬崖，面对着一片美丽的海湾，风那么温柔，海水如宝石般璀璨占据全部的视线，浩瀚如永生，连海潮拍打礁石的热烈都心动得刚刚好。一切是那样美好，你甚至能感觉到生命的馨香渐渐漫溢在每一寸的血管里。呼吸里从未有过这样真实的归属感。然后忽然，只是忽然，一个没缘由的念头，你好想知道，好想要，如果一切现在就停止。好想知道，往前走一步，那无与伦比的世界就在你眼前，你只要往前踏一部，你就与它不再有任何边界。一切会怎么样。那种渴望就像有人在你的耳后吹气，那么真实那么强烈，又像看见光明尽头的漩涡，你知道你只要伸手，你就能被它拥有。”
　　子沣不明白她的渴望，但是他却忽然明白她并不是痛苦。她明明看着自己，这样说着，语调那么柔和，但她的眼里却没有他，亦没有丝毫痛苦，她安详的脸庞甚至只承载着偶尔闪现于眼底的向往。他才知道她不是因为失去而想要那颗石头做的心，她只是不忍成为别人毫无余地的苦痛。她的父亲么？这样自私又彻底的念头，他甚至想一把抓住她的手，如果可以把那些折磨着她的念头扔进夜色里。可是他亦只能这样静静看着她。
　　那个夜晚，似乎早已经被他忘记了，也或许是被纷扰又拥挤的回忆堆叠而埋进角落。但此刻，站在冬日有风的夕阳里，他也只是不知去往何处的走着，忽然倒想起。水泥做的心，脚下这样的么，她想要他有一颗石头做的心，他便是罢。子沣转身往家的方向走，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或许还能赶得及说一句再见，她一定会靠着机场外的栏杆抽烟。每次有东西可以倚靠，她就靠着，像总需要个支撑。不管不顾，以前念书的时候，她就喜欢忽然坐在马路崖子上，或者忽然靠着墙壁蹲下。就说走不动。现在都这么老了，还是没长进。从来她都是拖着脚步跟在他身后，忽然就不动了，等他回头。子沣想到莉安每次蹲着时抬头望向自己的脸，还是踱步走向家的方向。昨夜看她似乎没有什么新伤，旧伤也在时光里变得难以察觉。她细腻柔软的皮肤似乎还在他的掌心流转，他的指纹留在上面，她却已经要远行。想到这一切子沣却是想起，上次她从美国回来，曾说过，因为从未有人如那个男人那样了解她。所以他让她能好好与自己相处了么。那她今次为什么回来，她竟是根本没说。她手指上的订婚戒指他却看的清楚明白。他甚至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也会成为别人的新娘，她不是苦苦挣扎着只为不归属于任何人，现在一切又是为何。现在的自己哪还有力气想，生活已经一团糟。子沣决心回家，却鬼使神差的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罢了，到了机场也可以不找她。先到再说吧，不然再也来不及。
　　到了机场，子沣反倒更迟疑了，茫然的慢慢走向首都机场过分广阔的入口，一看手表，按莉安讨厌等又拖沓的性格，她应该会赖到最后才登机罢。子沣靠在机场大厅入口外的玻璃栏杆，点燃一只烟，她不在这里。她似乎刚刚还在，只要他一个电话，就能又看到她从来不然纤尘的笑。她总是那样对他笑，好像一切都是为了惯着他。却明明都是她自己自作主张。身边旅人来来去去，全有目的可以奔赴，只有他，这样好似被放错的摆设，格格不入的呆在一整片夕阳下。亦有行人三三两两靠着抽烟。机场入口如同广场，留给背对着它的子沣一整片城市里稀少的广博天幕。郊区的晚霞格外绚丽，涂满天边。黄昏正是最美满的时分，他知道她就在不远处，竟好像，她就在身边。常常都是沉默，他们会不会相处的过分自在，所以才不能变成情人。一句话，多轻易，让她不要走，可是然后呢。一如从前也好，只是就连从前，都太远了，记得她似乎用尽力气要爱那个叫ken的男人，曾经。她甚至脖颈残留吻痕，精疲力尽的靠在他的手臂睡去。而那刚刚才发生，她灿烂的笑，让他快走，那么轻松，总是洒脱的实在。子沣就这样似有似无的想着，心倒是格外平静了，拿出手机找到她的号码，终究还是放下。
　　他站在那里，抽着烟，望着这片她一定刚刚才看过的天空，除了一点无关痛痒的烟雾，自己也就从来没有来过。莉安飞机起飞的时候，夜已经来的彻底。子沣依旧站在入口处，冬日的新夜亦是分外的冰凉。天空是一种奇怪的宝蓝色，就像碾碎的玛瑙做成绒布，光华却又含蓄。天空中陆续有飞机飞过，子沣掐灭最后一只烟，走向路边的出租车。
　　到家才传了简讯“一路顺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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