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曲

　　暮合山庄在经过一番修建之后,秦陌湮再次入主江南第一大庄园,当初偷袭暮合山庄的各门派秦陌湮一个都没有放过,但他始终对商家被劫只字不提,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屠杀中也没有多少人还能记得商家一事,久而久之也就淡忘了去.
　　舒柔对商风袅,若最早是一丝艳慕,而今只有怜悯,她保住了商风袅的命,却要比杀了她还要狠毒,有时她就静静的坐在一旁,注视着商风袅那张被毒得面目全非的脸,往昔越是美艳倾国的面容,现在只会令人越发的觉得惨不忍睹.天下第一美人,那在江湖里被传为一段传奇的婚宴上的艳丽无双,为全天下女子都为之羡妒的秦夫人商风袅,终究也是灰飞湮灭了么.
　　她绞着手指,不自觉的摸着胸口挂着的那块玉佩,原本已经有些暗沉的玉面,被女子柔软洁净的手抚摸得光彩莹莹,这双手不知已经把它抚摸了几千几万回.夜半无人的时候,这个女子亲吻着冰凉的玉佩直到自己的嘴唇疼的像要流出血来,她蜷缩成一个团,灼热的眼泪无知觉的流下来.
　　她仍是记得他的面容言行,甚至是眼角转动时的每一个动作,每多想一次,心就像被凌迟了一分,心脏仿佛被无形的手握住,一点一点的收紧,痛得连声都发不出.她狠狠的揪扯着自己的头发抱着肩膀发出野兽般的低哑嘶喊,连疼痛都解救不了内心越发疯狂的荒芜和寂寞.
　　秦陌湮不动声色的处死了商风袅的所有侍女以及曾知道夫人下落的手下,另派了上官慕薇身边的康琳和几个知晓利害的侍女过来伏侍,庄里人只道是夫人还在恼恨庄主,所以闭门不出.
　　舒柔苦笑了一声,慢慢抬起头望着房间四周,不大的屋子里移走了屏风,赫然可见四壁都嵌着黄铜镜子,若是商风袅醒来,这满屋的镜子也能把她折磨得发狂吧.商风袅不过是个骄傲的女子,骄傲得不知道该如何表达爱慕,并且自视过高,秦陌湮偏要从根上掐断她的自尊和高傲,再把她打入地狱永不得翻身.
　　过了几日,舒柔再走到商风袅的房前,听得里面有女子歇斯底里的狂叫,声音被药物熏哑了一般,听得人毛骨悚然.舒柔知道是商风袅转醒,定是已经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容貌,只听得她疯狂的抓着东西要砸碎墙壁上的镜子,而其他侍女全然没有出声,都退到一旁冷然看着.在门外站了许久,舒柔终于还是放了推门的手转过身去,有秦陌湮指派的侍女在,定然是不得让商风袅寻死.她慢慢走着,听着屋子里女子疯狂的喊叫声越渐的模糊,她知道自己无须再多望一眼.
　　秦陌湮也得知了商风袅的景况,听康琳叙完种种,他只淡淡一笑,让她砸个尽兴,砸完了再叫人镶上便是.
　　商风袅被软禁在了那个恶毒和满是讥笑的眼神的屋子里,伴着那些无处不在的铜镜终日歇斯底里的狂叫着,恨不能将自己的眼睛挖出来,一睁眼就是自己丑陋的脸.
　　秦陌湮对外宣称夫人抱恙,缠绵病榻不能多见人,只是从此暮合山庄的夜里都可以听到非人非鬼的嚎叫声,甚至分不出是男是女.旁人都以为又是在庄主手腕底下疯癫的谁,这在暮合山庄里太过常见,于是也没有人多议论.

　　一番喧嚣落下之后,江湖重新归于短暂的平静,在外人看来,暮合山庄扳倒金书扬不过覆掌之力,个中甘苦只有秦陌湮和上官慕薇自知.说到底他们都不过是些亡命之徒,说是丧心病狂并不为过,他们一手支撑的暮合山庄随时都有可能土崩瓦解,财富,荣耀,这些显赫的东西底下到底是怎样的举步唯艰,他们顾此失彼,却又无路可退.
　　秦陌湮给苏州谢家送去了成倍了财帛,借着商珑雍生辰一名,听前去的玉帛说,私下里商珑雍急切的询问着姐夫的近况,虽是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是一心挂念着姐夫和堂姐.看得出商家失势后商珑雍在谢家景况并不好,夫家的人待她淡薄,而她却只字不提.暮合山庄送来的东西,满满的堆放了一个大厅,连谢家的家主都不得不亲自出来迎接.玉帛冷冷一笑,我们庄主记起不日就是谢夫人的生辰,谨送上薄礼一份,一来问夫人好,二来向她夫家代问一声,庄主只说,谢家人莫不是还在懊悔娶的不是商家的大小姐.
　　其实商珑雍的生辰并不在近几日,秦陌湮和谢家人都心知肚明,秦陌湮如此大费周章就是要谢家人知道,他秦陌湮还没有失势,商珑雍在谢家的地位多是秦陌湮在替她支撑,他所能为这个少女所做的,终不过如此.
　　要命的就是那能扼死人的温柔呵,秦陌湮的温柔,他给不起她的相思缱绻,就连她的幸福都要用自己作为陪绑,一荣俱荣,自损而不希望与她有所牵连,他一边用这种温柔为她维系着幸福的幻象,一边又要扼杀着她的思念.
　　而她遇见他,是幸还是不幸.

　　自此上官慕薇与秦陌湮之间,倒是生疏了不少,上官慕薇面上眼里虽是无二,但其实已经冷淡了,秦陌湮看在眼里,只做不知.两个人往往是各怀心事的说着话,仿佛无形中构筑起了一道坚硬的壁垒,他们都退回到壁垒之后,小心翼翼.秦陌湮知道他终于是因本性中的那点软弱失掉了她,他只能苦笑,那一番血雨腥风,哀鸿遍野后到底他们陪葬进去了什么,他们知道,却无从说起.
　　江南同游,轻舟画舫上的时光奢侈到让人不敢多想,河心的花灯,清晨的海棠树,残存不多的温柔被鲜血淹没铁蹄践踏.如若那点思慕不被道破,那么他们一生都将如此过下去,在江南青楼的初见,他们是以做交易的身份对话,并无半分思慕温存,却在往后的朝夕相对里,渐渐的漾起了温柔.就像一池春水,水面波澜不惊,下面却涌起了旋涡.
　　他娶商风袅,本就是当个工具在利用,他并不知道什么叫做思慕爱意,如果他母亲那些扭曲疯狂的情感能称之为爱的话,那他确是学会了,用在了商风袅的身上.他变相的折磨羞辱着她的骄纵,并且游刃有余,但如果要他以一个男子身份去爱着一个女子,他却手足无措.偏偏他爱的是上官慕薇,和他一样冷情冷性的上官慕薇,他们就算朝夕相对也走不进对方的心里.
　　先前有商风袅,作为秦夫人存在着的商风袅,他们的关系反而并不疏远,至少在那些关于人中麟凤的传言里,有关于他们两人私情的部分,他们其实是默许的,默许这些流言的不胫而走,因为至少因这些流言的存在,泄露了一星半点的相思爱慕.及至商风袅被软禁,他们却疏远了起来,因他在最软弱的时候想要拉拢于她,这让上官慕薇看清楚了他是在算计着她,她和暮合山庄里那些被他利用着的人没什么不一样,于是她感到了羞辱,她不禁要为自己的自以为是感到受了羞辱,因这羞辱她离他越来越远.
　　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扭曲,猜疑,无从把握,两人之间,言语之间的空白让人窒息,让人无处着力.
　　两只永远握不住彼此的手,两个永远也走不到一起的人,两段盲目而缺失的情感,病态而压抑.
　　可是他固执的不肯放她一条生路,既然他们都已走到了死角,他当然不肯放她独去,死角也好,碰壁也罢,他都要困着她.他不知道若她离去,他要怎样一个人面对残骸满地,怎么去面对那不曾说出口不能说出口的爱慕,情到浓时情转薄,可他们之间,始终太过薄凉.
　　那是淡得像水一样的爱慕情思,没有大喜,没有大悲,他们的笑和悲都从未抵达心扉,像是被冰雪冻住了,麻木不仁且茫然无知.因为相互陪伴了太久,所以渐渐对彼此有了眷恋,因为一个眼神,因为一句话而撩动了心弦,这种爱慕实在太细微,细微到会因为另一个眼神,另一句话而满盘皆输.
　　不能靠近彼此,却又无法下定决心转身离去,他们就在这种若即若离中虚耗着年华春光,即使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之后,即使他们都已韶华不再鹤发鸡皮,他们还是会这样虚耗下去,直到老死.然后不流一滴眼泪,转过身去.
　　上官慕薇曾说过,我在他身边一日,便已寂寞如斯,若是在他身边一辈子,一定会被寂寞折磨得发狂.
　　时间真的是太漫长了,漫长到要使人发狂.
　　她还是会离开他,她还对他说过,若我真的是要离去,那便是后会无期,天涯海角,你再找不出我的踪影来.
　　他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离开他,或许是一年之后,或许是十年,二十年之后,去期未定,却必将成行.

　　庄里的垂丝海棠和桃花又开得喧嚣似锦,覆岚楼前九曲桥下的漓水如年华般流去,于是又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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