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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走出密林,扑面就是山岚,贴着皮肤毛发经过,像要把人也带置虚无之处。阿大下意识地把微云拉到了身后。灯笼颤抖般晃荡了几下,原本跳跃着的灯火随即消散在夜色中。
“是谁在说话呢……”微云把手放到耳后,风中似乎带了些别的声音,以为是说话却又连绵一气,以为是笑声时又变成了哭声,四面八方地涌到身前,只让人觉得更加静寂。
“微云……别人说,这里有山鬼呢……”两人的发丝纠缠在一起,阿大俯身,修长的手指绕上交缠的头发。
“有啊,我就是你的山鬼。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微云的闭上双眼,幽幽地说。
“这次可等得苦了?”
“不,都习惯了。”微云调皮一笑,“阿大总是让我等,我也总是愿意等,想想也觉得自己是傻子。”
“阿大倒愿你傻点儿……走吧,梦也还没完是不是?”
“还要听么?”微云皱了皱眉头,可他不怎么想讲了。
“有了开始,也总得有个结局,无论生离还是死别。”
像白莲一般,白玉砌成的水亭净植在一方碧水中,仅容一人过的九曲石桥,在水上留下了细长曲折的倒影。
三年塞外风沙中,刑复心底隐隐约约带上了与那人的眉角眼梢交叠成一起的水色,却始终没有细想。只要一点点的渗透,就容易泛滥成灾。
“据讲太子三日未曾合眼,只临池窝醉……”拉下布巾,还是充满水气的双眼,总似浸润在雨水中,迎着光看着便觉的很亮,细看又觉得那光渐渐地被吸了进去,最后只剩下漆黑一片。
“太子殷珏自幼聪慧自省……”殷珏像小孩子般蹲了下去,手指伸进泛黄的水中,似是无心又是有意。“兵临城下……国将不国……倒是我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时候……为何不偷?”
“殷珏……”带着累累血迹的披风兀地扬起,刑复生生把那人扯了起来。
“马蹄归处,无论是地与水均不得安生。池下水道连接城外百里的水源,三日前池中涟漪凭空自起,我在等这水什么个时候才有个停歇……”那时候,你就该回来了。后半句殷珏只说在心里,抬起头来与刑复对视,双眼平静无波。“如今一切可顺意了?”
“什么时候知道的?”刑复捧着殷珏的脸,薄唇遗传自皇后,任怎么笑靥如花,依旧是无情相。
“要不要猜猜其他皇子的下场……?”殷珏与殷弘的相同之处在于残忍。殷弘可以一边喜爱自己的兄长一边陷之于死地,殷珏可以明知灭亡依旧云淡风轻地顺水推舟。
“你动的手?”阴谋诡计像情话般轻柔无骨,刑复笑着在殷珏额头轻轻地印上一吻。“太子原来也是无情得很——”
“不对……”殷珏睁着双眼仔细地审视刑复。
“什么不对?太子一贯的温润忍让也只到殷弘为止,不是么?”
“高处不胜寒,你这是在可怜谁呢……先去找那个傻皇弟,我们今晚再会罢。”推开刑复,殷珏宁愿他褪尽笑容,一如相遇最初。“你的表情不对……”
夜里起风的时候,太子府中挂起了层层帷幔,绯红色的布料于风中分分合合,仿佛红衣曼舞。刑复一身月白长衣,身上的血腥之气早已散尽。
走到那人跟前,只见他穿了件绯色外袍,翻飞的衣袖绽放成了鬼魅的姿态。
“殷珏,不要站在那里。”眉头一紧,看着他在帷幔间时隐时现,刑复竟怕那人隐没在一片绯色中。“记着,四更到南门,到时候会有人接应的。”
“站在哪里都是一样的……看得见跟看不见还不是一样?”隐隐握紧了双拳,“换人怕是会后患无穷。我说过了,狠心,就狠心到底吧。棋子是谁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你跟殷弘也有妇人之仁?”
“所以连后路也不留给自己,利用到底在所不惜吗?”话语中带了怒气,紧锁的眉头让殷珏想起从前,那个不苟言笑的人。“你明知我的心思,也要设计着狠狠给我一刀是不是?养光稻晦,大破大立?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
话音刚落,就是裂帛一声。刑复只见殷珏生生扯下了一段布幔,阴影中的表情变了又变,最终又回归平淡。“刑复,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
见刑复没有回话,殷珏继而又笑着搂住了他的颈项道:“七月十二,宜嫁娶。”
“刑复,我娶你可好?”殷珏神情专注,就像当初那个单纯的孩童问,你们下次再把球踢进来可好?
“……”似乎回到了年少的日子,刑复沉湎于他流光溢彩的双眼,如一潭深水,入之则万劫不复。
“我不是要把你当女子折辱了去……殷珏本来所剩无几,只想茫茫天地间有那么一样是真真切切把握住了……”不想再隐晦的试探,不想再细密地揣摩,只觉得厌倦,索性告诉对方自己的软弱。“我想不到别的法子……为什么就想不到别的法子呢……”
“我的一切都给你……”血肉与命都给你。刑复把手方到殷珏的发丝间轻轻摩挲,黑亮的长发似有生命般缠绕指间,灯火下映着迷离的光华。“这下倒更舍不得了。”
殷珏是以前的殷珏,刑复亦是以前的刑复,一晚短暂忘却而后再各归其位。各自带了一分心照不宣,刑复手在殷珏背后合拢,任他俯卧在自己的身上,像小兽般在颈项间啃咬,时重时轻像是真要把自己拆腹吃了下肚带走才安心。
“殷珏……恨我吗……”
“很恨……我怎能不恨呢……”
凝视着殷珏的双眼,他似是看着刑复又似通过刑复的眼光看向自己,彷徨无助的眼神看得人心疼。于是扯着他的头发让他贴上自己的嘴唇,看着我,看着我就好。
布料滑落,白皙的皮肤衬着绯色让刑复莫名地想起了沙场上血液干枯了的伤口。都说美人白骨,刑复看着殷珏自领口蜿蜒而下展露的□□,想着要是有天能抱着殷珏的白骨死了去也不枉人世这一回。
手碰到的尽是刑复身上的伤痕,殷珏不愿多想刑复戍边三年都遇到过什么,也不愿过问,哪怕是身后跟着千军万马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殷珏只想到那无定何边骨,鲜血淋漓的都是伤口。忽然自嘲地笑了出声,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不是早已有之的道理?他殷珏自顾悲怜只不过是因为刑复亦是浴血中人罢了。同生不可求,同死不可追,只盼能腐肉纠结着白骨归于尘土,万千轮回仍纠缠不清。
“……想什么呢……”刑复的声音愈加低沉,“再三踌躇天就要亮了,岂不辜负了良辰美景?”
“我在想……哈……明天你在马背上……如何是好……”情欲之间,再多话语都溃不成军。本是轻佻的话,但自殷珏口中而出却多了分郑重。
“此等小事无须担心。”刑复手沿着殷珏瘦削的腰身往下抚摸催促着。
“算了……又有什么关系呢……”殷珏竟是迎着刑复坐了下去,抿着嘴唇维持着僵硬笑意,唇上点点血痕暗示着对方那没有说出口的痛楚。“我终究是不忍心的……”不待刑复阻止便用手缠上了刑复的手,十指紧扣,牵连间竟用力得指节泛白。
刑复出力翻过身来,看着身下的一片血红的湿润。“你这又是何苦……”叹了口气,俯下身用舌头舔着殷珏湿润的眼角,“让我来罢……”外人只道太子温和,只有刑复知道殷珏血液深处那抹到底的疯狂,若是痛也要痛个彻彻底底。
随着动作低低地喊叫着,像是要把一腔愁苦郁闷告诉对方,本是握着刑复的手,也禁不住攀上他的背;短促的喘息,密合的身体,湿腻的触感,痛楚自脊椎末端蔓延全身,像是有双冰冷的手抚上了双肩,背后一阵阵的发冷。
“刑复,抱紧我,我冷……”一如饮鸩止渴,却也是刻骨铭心。殷珏看着头上一片绯红,那轻薄的布料忽然就成了伸向自己的利爪。举头三尺有神灵么?殷珏却是又笑了把刑复抱得更紧。就是罪孽深重又如何?梦回红烛泪未干,声声苦涩声声叹。
抵死缠绵过后,刑复只在暗淡的烛光中看着殷珏的睡颜,殷珏总是睡得浅,皱着的眉头里有他的背叛。灯火朦胧,他却觉得那面容那身影在眼中越发清晰。
四更的更鼓比往常频密,南门无声无息地候了一辆马车,却始终没有等到应该来的人。
“将军……”帘外传来微弱的声音。
“让南门的人都散了吧。”
泄愤般从衣衫中拿出文书,纸卷放在烛火之上,火焰瞬间就卷上了薄纸,濒临成灰的字迹依旧刺眼非常——
本朝兵败,仓皇求和,诺此后岁岁进贡代代附庸,质太子殷珏,是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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