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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天色转暗,微风偶过竹林,叶片动如展翅,声如流水。
从一处幽静的古宅一前一后地走出了两个白色的身影,前者掌灯引路,后者拉着前人一臂,低头似在倾诉着什么。山林之中,灯火只到眼前两步之处,看向前路则是模糊难辨,略带阴森。两人不紧不慢地走着,似与山林融为一体,只听竹林叶响过,不闻踏地脚步声。
“天色已晚,微云别怕。”阿大说道,把微云拉到自己的身侧,灯也顺势移到了微云身前。
“阿大你别顾我,倒是看路啊……要走很久么?”微云睁大眼也只看到黑影重重,觉得实在是太静了些。“说不定够我把梦讲完了。”
“梦还没完么?”
“接着还有呢,我也奇怪,这梦实在断断续续地梦了几天,有时我都怀疑那是一生一世了。”微云说着皱起了眉头,“总梦着些不舒心的,帝皇家还真的那么冷清了不成?”
“说不定真的呢,都说庄周梦碟,你不是说刑复跟我相像……”伴着风声,阿大话中便带了几分鬼气。
微云听着瞋怒地看了阿大一眼。“别净说些不吉利的。”
“要我是刑复,那你就是殷珏,也是一起——”
“可是殷珏没跟刑复一起啊……”
抬头已是星辰满天,看似静止却又是周而复始地变换着方位,冥冥之中,让人不禁怀疑天下万物自有定数。
殷弘的童年似乎被无限期地延长了,当比他更年幼的皇弟都开始读书识字时,他还是那样无拘无束地沉湎于各种玩意之中。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刑复虽是殷珏的伴读,但亦会像个兄长一样跟随在殷弘身后。
殷珏喜欢下了学堂后在后院背书.隔着墙壁听见外面的声响,他能分辨出哪个脚步声是刑复的,哪个脚步声是殷弘的。
“哥,你在里面吗?”小脸贴着墙,透过那个被故意弄出来的缝隙向里面窥视。
“小声点儿……他们都在附近呢。”墙的另一边,殷珏也以相似的动作贴住了墙。
“哥,我抓的蛐蛐。”说着,殷弘把脚上还绑着红绳的蛐蛐放到缝隙的旁边。“给你的,你抓好。”
“那你都把字学会了没有?”把蛐蛐放到了半掩的书中,殷珏仔细地解着它后脚的红绳。但凡有什么玩意,殷弘总不会忘记他,这该是福分。只是有些福分不是每人都消受得了。
“都学会了,不信你问复哥哥。”
他永远只能是你的皇弟,懂吗?母后的话又一次响在殷珏的耳边,殷弘的放任自流也必定是她的授意。从孩子抓住他的手时,那种柔软的触感,无辜的,血脉相连的触感,让他一次又一次暗中违背了母后。唯独心中有一个微弱的声音让他感到担忧。
弘儿,你想学写什么?
血债血偿,复哥哥跟我说的。
刑复曾与殷珏一起,趁无人留意时走过太子殿对外的每一道长廊,铺地繁花与檐角神兽顺着长廊在身边蔓延,没有半点的雷同。宫门与宫墙交替着,只能在其中越走越深,却没能寻到宽阔的出路,这种感觉殷珏十分熟悉,它无处不在,从着出生的第一声啼哭,到他走进那红墙连绵不断的凤凰城,没有其他的选择。而这样的游戏以一个措手不及的发现告终。
庚的皇城与百年之前一样,照着星辰的分布开合城门,以最虔诚的角度祈求神灵庇佑。衰竭消减的,是君主天命。
刑复父亲的头颅,是在雪天出现的,他没有闭合的双眼,好像还能看见尚在凡间的众人。
一片白色覆盖了皇城所有尖锐的棱角,两人躲在廊柱之后,看见一个满身血迹的人走向通往大殿的路上,颤抖的手中是一个散发着腐臭的人头。
溃败的军队尚未回朝,有一个人夜驰千里来到皇城。
这是什么?庚的天子正在赏雪,背后屏风绘画着栩栩如生的飞龙在天图,声音也如冰雪般冷。
人头从男子手上滚落,寒光在手中显现,匕首所指正是天子的心口。
刺杀并没有成功,不远处的廊柱后躲着两个十多岁的少年,看着刺客被侍卫割开喉咙。
那,是我父亲的人头。刑复闷声说道。他怎么能不认得?怎么能?
刑将军让我告诉你,他死了,庚就要亡了。鲜热的血喷溅一地染出了妖异的纹理,刺客却是笑着让侍卫的刀刺得更深。
刑复,不要看。殷珏掂着脚用手遮住刑复的双眼。
不要听,不要想,不要问。
谋杀的痕迹被大雪所掩盖,人头与刺客的归宿没有人知道。
七日之后刑复披着孝衣走到殷珏的跟前。
来,我们去玩蹴鞠。
就像初见的时候一样,殷弘还是笑着躲在刑复背后,亦是一身白衣。
殷弘的亲生母妃是刑复的同母亲姐,这是殷珏后来才知道的。
粉饰太平之下,庚像被凌迟一般,连成一片的河山逐渐支离破碎;天命从皇家血脉层层剥落,日益苍白又岂止皇家。当每个败退消息的间隔越来越短的时候,庚的帝王将所有的心思放在了仙家道术上,雕花的屋脊被薰出了古旧的层次。看着缠绕在梁柱上的香火,殷珏开始莫名地有种窒息感,它们一点一点地勒紧皇城的咽喉,直至血流成河。佛经的吟唱与城外难民的呻吟声一般,每每午夜梦回,有些人紧追在自己的身后,首先是双眼淌血的四弟,然后是没有双掌的六弟……殷珏可以分清每一个是谁,这时候他会想,再往前就该是阿鼻地狱吧?
看着将近天亮的天色,殷珏解下了头巾,蒙上双眼,心中便一片澄明。孩童的笑声如鬼魅般从耳边响起,他轻轻地勾起唇角。曾经,他们用这种胡闹的游戏度过许多明明琐屑,却恁地刻骨的时光。
修长的手脚隐藏在轻软的衣衫中,风中皱褶相叠似水中涟漪,少年飘拂的身影自水亭中出现,双手向前伸着在寻找什么。即使蒙住双眼,亦依稀可想象出那种内敛的艳丽。披散的黑发像水一样铺洒在身上,沾上了便痴缠不休。
少年在缓缓地走近,十步、九步、八步、七步……白色的下摆款款滑过九曲水桥,脚步落地无声。
微凉的指端终于碰触到意料之内的线条。殷珏抚摸着那人瘦削的脸颊,原本只有六分的笑荡漾开来,换作来人十分的倾心。
“抓到你了……刑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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