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戟沉沙

　　2002年夏末。
　　尖锐的知了叫声持续鸣响，宽阔的马路两边，葳蕤投下阴翳。
　　银色的大厦上书巨大的“ZEUS”，屹立在一排林荫后。
　　蝉噪林逾静吗？
　　许飞不觉得。

　　三个小时前，ZEUS公司中国区子公司总裁许飞得到了一连串爆炸性消息。
　　核心地说，是两个。
　　第一个，ZEUS中国子公司年度实际亏损36.7亿；而他这个总裁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第二个，董事长兼上级董事会，已经通过中国区董事会决定贱卖公司产权的方案，并且下家已经找好；很明显，他又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真是神速啊，各位。”许飞双臂展开，双手按住桌沿，努力控制发抖的自己，冷冷地逡巡一圈的人。
　　“抱歉，许总。这是上级董事会的决议。”长桌对面的一个董事终于开口，他摊了摊手，嘴上表示遗憾，脸上却乐见其成的敷衍样子。
　　“上级董事会的决议……难道不应该第一个知道的是我么？”
　　许飞怒视此人。
　　这句话废了好大的劲才从牙缝里挤出来，因为他自己听着都觉得屈辱。
　　先前只知道今年亏损巨大，公司岌岌可危，但公司内派别林立，烂帐不堪，许飞也早在打算，但还未等他清算完公司内的烂帐，董事会却早已瞒着他请了外援清点账目，联络下家，做好贱卖产权的决议。
　　他自然知道是为什么。
　　自从许飞两年前被从日本空降到中国区，他就知道接下的是个烂摊子。公司这帮董事早已离心离德，就想着怎样早点有外来资本对公司MBO然后趁机套现走人。尽管许飞殚精竭虑，把两年前就该停产的公司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然而他一人之力有限。
　　他一直在满怀希望地鼓舞员工，拖延了死亡被收购的路线，与董事会的人日渐背道而驰。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ZEUS子公司走向今日之路，许飞早有准备，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么令人愤怒。
　　如今说什么违规操作，程序不当的废话，已经没用了，许飞只是单纯地愤怒，虽然说几句话并不能挽回自己的尊严。
　　毕竟，这里也是他归国后的第一大心血。

　　仰天闭了闭双眼，许飞深吸一口气，睁开双眼，问：“下家是谁？”
　　“米高。”

　　许飞用力一甩车门，坐上副驾驶。
　　最后一次享受总裁专车了吧？
　　许飞目光如水，不知在想什么——
　　“开车！”

　　米高显然很重视此次谈判，居然董事长亲自前来。
　　许飞刚刚知道时，表面嗤之以鼻，但心下悚然。
　　米高这个名字新近崛起，据说控股方有神秘的背景，在半年内接连收购多家国内著名品牌公司，力量程爆炸式增长，早已成为财经新闻大热的头条常客。
　　米高的董事长Alex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风云人物。

　　许飞边踏入这件高级商业楼边思忖，锃亮的地板反射出他的倒影——
　　习惯性地一手抱臂状，另一只手搭在横在胸前的手臂上，四指蜷起，拇指翘在唇边。
　　由米高来收购，许飞不担心资金的问题。
　　他担心的是，生产是否能够继续，品牌价值是否能够延续的问题。
　　而这些问题，显然没有多少董事会的人去顾及。
　　他虽然是来谈判的，但留给他的商讨余地并不多，刚才在公司，震怒之余的许飞了解到，接洽已经完成了80%。
　　看来，上个月选择去总部汇报运营情况，真是一个一失足成千古恨的决定。
　　许飞心下苦笑。
　　后悔也来不及了，现在要做的就是，从Alex那里争取来更多的自主权，为被米高收购后的公司继续运转打下良好基础。

　　“许总，晚到一步，这可不像是你的作风啊。”
　　一个自信的声音从欧式包厢的昏黄灯光里传出，霸气十足却令人春风拂面。
　　许飞一愣，我的作风？
　　难道……
　　舒展开皱起的眉，许飞摆出一个职业性的笑容，推开虚掩的褐色雕花木门，走了进去。
　　“Alex,你好。我是许飞，ZEUS的中国子公司总裁。”
　　许飞伸出手去，朝着背对自己的沙发——

　　“你好，许飞。七年后，我们又相见了。”
　　灯光下，一张如雕脸庞，转了过来，似笑非笑。

　　“陆励成！怎么是你！？”许飞大吃一惊，不禁失声。
　　“看来……你对我的出现并不是很欢迎。”陆励成笑容不变，盯着他，缓缓说道，“坐。”
　　许飞僵直了身子，和陆励成面对面坐下来。
　　然而两年的总裁也不是白当的，很快，许飞敛下眼中复杂的神色，平静地答道：“陆总误会了。只是见到多年‘老友’，太过激动了，见笑。”说着，轻笑了一声。
　　“喝什么？”陆励成十指交叉，笑意盈盈地瞧着许飞的脸。
　　“拿铁就好，任意一种。”

　　两杯热腾腾的咖啡摆在了桌面上。
　　许飞端起他那杯，低着头轻轻吹着，又用勺子缓缓搅动。
　　陆励成却没有动面前咖啡的意思，看着对方优雅天成的动作，暗自赞许。
　　“——你英文名叫Alex”
　　许飞觉得再不开口，他的脸就要被陆励成的目光盯得和咖啡一样滚烫了。

　　“不是，我英文名是Elliott。”
　　“什么！？你不是Alex董事长？！”
　　许飞今天真是被惊到太多次，前几次他无力扭转局面，这次要是再出了乌龙，他真就无颜在X市立足了。

　　“我是董事长，但不是Alex。”
　　陆励成的话，再次在许飞尚未回过神的脑海中投下一颗响雷。

　　“Alex并不是实际最大控股方，我，陆励成，才是米高的董事长。”
　　“这次，我是来和你，许飞，ZEUS中国子公司来谈判剩余收购细节的。”
　　“不用这样看我，没错。”
　　陆励成笑意更盛，缓缓说道。
　　许飞死死盯着陆励成的嘴巴，一字一句地让他的话接收排查才进入脑子里，却发现对这纠结凌乱的信息背后一无所获。
　　七年未见的陆励成，为什么变成了鼎鼎大名的米高的董事长？
　　又为什么绕过他与ZEUS子公司董事会决定收购事宜？
　　再为什么，亲自来这里和他见面？
　　而且看他的样子，好像早知道对方是自己，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这到底他娘的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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