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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
他们在网上聊天的时候说到数学功课,张迟海像撒娇一样地一边假哭一边催他来自己家。肖透当时正因为拗不过罗欣迪的要求在网上陪她打机,脑子里正因为这个游戏带给他曾经的各种好的坏的回忆而混乱不堪(这是后话了),脑子一热,一时就脱口而出问了句:“我去你家的话你女朋友会不会杀了我”。
这本来是句开玩笑一样的话,两个大男生在一起温书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结果张迟海认真地考虑了一下,说,“不知道耶,那我先问一下她。”
不知道为什么,本来还有点忐忑的肖透觉得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也许也是被游戏里任务的重复失败和罗欣迪越来越腻越来越烦人的态度影响的。他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发过火了,平时肖透基本遇到什么糟糕的事都不会生气,只会自己在心里觉得抑郁,所以像这样生气其实也是一件相当难得的事。
他一手仍留在键盘上另一只手快速地在手机上打字。
“那算了。我一点都不想看到你们两个一起。”
结果那边就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张迟海发了个吃惊的表情过来,说,“你怎么这样讲话的啊。”
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很蠢的事情。肖透后悔得想把手机吃掉。看着手机屏幕上聊天记录的气泡,他知道自己后面还没来得及打出来的一句话其实是“我不想当三千瓦的大电灯泡而且我会吃醋”。然后他突然想起BBS上一句曾经以为很无聊现在却觉得非常睿智的话:“人在愤怒的情况下智商只相当于六岁”。那么当时自己说那句话时一定是处于轻微弱智的状态。他还以为张迟海没有在意,结果他错了。
本来打字回复就一直是简短的“嗯”“哦”的张迟海,突然回复了比以往要多很多的话。
“你不可以这样说她呀,她又没对你做什么。”
“我们在一起两年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你也不能这样。”
……
肖透当时整个心情都凉透了。像是一碗在冬季南方的北风里放了一夜的水,湿漉漉却冷冰冰。冷到他连呼吸都觉得很困难。
没有表情声音,只靠纯文字的信息,他无法判断张迟海的情绪。他从来就难懂。但肖透觉得自己应该道歉,应该解释,因为张迟海完全理解错了自己的意思。但他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或者说,他不理解张迟海生气的那个点在哪里。肖透从头到尾都没考虑过他女朋友的事,刚刚脑子发热说的那些话也全是单纯冲着张迟海去的。他在说那些话时根本一点都没有想过要责难他的女朋友。
因为他知道自己完全没有资格。
但也许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之前没有得到证实的猜测,终于成了无法让他再继续妄想下去的坚石。死死地卡住了那条路,甚至切断了他幻想的资格。
张迟海说,他知道肖透喜欢自己。
他知道。
如果说要形容心脏死了的感觉,或者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看见最后一星微光也熄灭了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的。肖透胡乱拼凑了一堆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解释的话,知道自己这个假期内是不会再见到张迟海的了。最后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对张迟海能说出的最好的建议只能是:“那你就还是当什么也不知道吧。这样可能会轻松点。”
他花了很长时间组织出能表达这个意思的语句,而且试图让它看起来不那么矫情。本来这样的摆弄文字的事他应该做得很顺手的。
有一瞬间真的相当厌恶对张迟海说出那种话的自己。明明从一开始就已经坚定地认为自己喜欢他只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或者纯粹就是自己的事。肖透不敢也不想让自己狭隘的心情把这件事变成无可救药的三角恋情。但是,陷得深了果然还是会很在意的吧。曾经听说对于爱情里小三的定义不是后来者,而是不被爱的那个。就算是这样的话,肖透苦笑着想,只要影响到他们两人,不管从哪个定义来说,自己都是标准的介入者。最最过街喊打的那一个。
肖透半等不等地等着他的回复直到窗外天空颜色开始变浅,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八九十分钟之后他醒过来,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悲哀的梦。梦里他一直望着很远的地方,梦里他什么也没有。然后肖透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枕头湿了一大块。
还好不是口水,他想。
张迟海也没有再回一个字。
肖透后来觉得,怎么他从来就没发现假期是这么一件折磨人的事。
像被某种幼稚的报复心理怂恿了一样,他照旧打机,功课从回来后就没碰过。他知道自己这样做毫无意义,也不该再放任罗欣迪用各种借口找他一起打游戏。
肖透有自己想做的事,有自己的野心,也有自己的自尊。但是对于下降到连朋友这个level似乎都不到的张迟海,他一想起之前的争吵还是觉得痛苦。他非常确定张迟海觉得自己是一个矫情又烦人的家伙。说不定他现在正左手牵着女朋友的手右手指着电脑屏幕上肖透的facebook主页说“看,这就是那个喜欢我的傻B”,而这一想只能让本来就有的自我厌恶情绪更加严重。
肖透不知道自己还能怎样再继续下去。他的房间里从回来那一天就没有收拾,行李箱打开着,衣服袜子内裤扔得到处都是。他坐在床上对着电脑,床边摆着打开盖子的饮料和便利店盒饭,眉头中间出现了深深的思考的纹路。也许不是思考,仅仅只是忧郁而已。
本来带回来打算继续做的sketch book扔在台面上处于基本没有碰过的状态。肖透想起来自己还没来得及出去买油画颜料,画布和笔等用具,全身却像运动神经细胞病患者一样瘫在床上,每个细胞都拒绝活动。
嗡的一下,手机又震动起来。他懒得再看罗欣迪的消息,勉强翻了个身,然后把脸埋进枕头试图让自己睡着。
然而脑子一直处于半清醒半睡着的状态,形容得具体些就是睁开眼睛觉得困,而闭上眼睛眼球却又开始骨碌转的感觉。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无法自控地开始想很多事情,很多想得起来的事,想不起来的事,不愿意想起来的事。他的脑子不受控制地把一些事情按照时间顺序排列,一件一件地在脑内回想,重新体验;而且大部分是不怎么好的回忆。
肖透觉得这就像在重新嚼食刚进了胃里不到三十分钟又被反刍出来的呕吐物一样,那些记忆沾满胃酸,散发着腐烂的气息,每一次回想都让他抽搐得几乎真的要呕吐出来。可就硬是无法停止这种自虐。重点是其实这些事这些回忆在一般人看来可能根本不算什么,无非是一些丑事和犯过的错;但肖透清楚自己从小就敏感而且情感上有相当严重洁癖的个性,就像一只珠母柔嫩的肉质一样,一点点的污点或者旁人一个和平时不太一样的眼神就可以像微尘进入一样,敏感到令他痛不欲生。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了大约两公里,然后停下来蜷起身体。
其实有很多事情早已被他选择性地遗忘了。那些数量庞大的回忆,如果真的全数涌进脑子,肖透估计自己真的会受不了而选择自杀。因为他想过,根据独立思考得出的结果,如果这个世界吸引不了自己,这个世界上的人更吸引不了自己,那么活着就成了一个漫长而且毫无意义的过程。
他是真的无法接受自己的过去里一点点自己所犯的错和污点。哪怕一点点也好。“后悔”和“羞耻”这种情绪是他最最极力避免的,然而越是他极力逃避的东西,却只需要那么一茶匙的分量就足以令他生不如死。虽然人总希望自己的过去绢白如洗,或者令人愉悦的五彩缤纷,但并没有像肖透这样严重的回忆洁癖。倒霉的是,他经常在无缘无故的情况下,例如排着队在餐厅拿取食物,或者在午后的画室里对着空白画布发呆,就会想起一些零零星星、断断续续的片段,然后就无法自控地沉溺进那些自虐一样的胃酸里。
他向着床较为封闭的一边侧躺着,蜷着身体。家里的床没有像学校里那样有一面靠着墙这一点让他很不安。为了睡眠的准备灯全都关了,但由于没有眼镜和夜盲的原因四周显得一片模糊而且漆黑,更加助长了脑内疯狂的思绪四处乱撞。
肖透抓乱了自己一头短发,闭紧眼睛。被子冰冷,南方的室内没有暖气,而且由于住在高层,即使关着窗也能感受到那股湿漉漉冷冰冰的寒气。
通常这种时候他知道自己只要再忍耐一小时半小时,或者也可能是两三个小时,就会不知不觉地睡着。
等到他几个小时后再醒来时,肖透很艰难地睁开似乎被睫毛缠住的眼皮,伸长手拿过手机摁亮屏幕看时间,然后发现在他睡着之前来消息的人是陆桀。
陆桀发的消息是:“睡了吗”。
肖透看着屏幕上显示早上七八点的时间,心想自己最多就睡了三个小时,那么凌晨四五点还问他睡了没的陆桀果然很奇怪。
回来之后肖透觉得自己基本上失去了时间的概念。他在自己那间母体里子宫一样昏暗温暖的房间里活得像个试管婴儿。困了就睡,醒了就打开电脑,饿了就随便拖过一袋速食吃。胡子肯定也长成了老家屋后巷子里那个流浪汉的样子。
他勉强动了动发出关节卡啦声的脖子,开始打字回复:“睡你妈”。想了想,又加上一个竖中指的表情。
过了几分钟,自己发的消息气泡旁边显示了很小的READ字样,然后陆桀回了这样一个表情:“-.-”。
虽然也不算刚认识他了,但肖透一想到和平时的他完全不搭的这表情,还是有种微妙的违和感。
陆桀也是一个相对奇妙的存在。或者说,肖透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自己这么多年来身边一直聚集着各种奇怪的人。
他握着手机正在思考要回什么,手机震了几下,显示出来是罗欣迪:“睡了嘛?”
不打开就直接关闭了消息,肖透脸朝下磕在枕头上,闻到一阵很淡的柔顺剂和洗发露混合的味道。外加一阵微妙的酸味。
“——次奥!!!”
饮料是什么时候打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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