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缺失症患者的自白

　　随手关了网页，盖上电脑。他起身拉开窗帘，习惯性地往斜对面的窗口瞥上一眼。张迟海就住在自己斜对面的宿舍楼里，两栋楼是拐角处连接在一起的。
　　灯是暗的。虽然肖透觉得这么早睡对于张迟海来说是件很违和的事，但并没有多加思考。他总是有意无意地阻止自己产生太多妄想。
　　突然，桌上的手机发出像不满一样的震动声。肖透僵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
　　不过很快他又转回头继续看着楼下昏暗路灯灯光下的草地和木头桌椅，因为刚刚瞥到一眼，消息显示是来自罗欣迪的。
　　“打不打机？”
　　但后来正在由于今天一整天完全没理会她而觉得抱歉的肖透想了想，还是回复答应了。他确认了手机处于静音模式之后，到罗欣迪所在的IT教室找到她，一起玩了大概两个小时。后来罗欣迪无意中说到张迟海和一些人是乘坐今晚九点左右的飞机回去的，肖透于是看了一下手机屏幕显示的时间，23:02，意外地发现有未接来电。
　　他不知道为什么有点紧张地滑屏解锁，也不管正在进行的游戏里自己的角色被对手打得直掉血。
　　是张迟海。2 missed calls。另外还有两条信息。
　　“我走啦。”
　　“byebye”
　　“……”
　　这算什么。肖透心里像是打了一道雷，浓重的失落感顿时像雷劈到枯树上一样炸裂开来。与此同时像是呼应一般，自己毫无防御地被对手打死的角色倒地身亡，屏幕弹出血红巨大的几个字母：“YOU LOSE”。
　　张迟海在上飞机之前给自己打了电话，而自己当时正在玩游戏。
　　这样的想法无法控制地一直盘踞在肖透脑子里。游戏也无心再打下去，他草草地和罗欣迪说了声就走了。
　　依然是失眠的一夜。
　　第二天像往常一样到自习室时，肖透不知为什么有种奇怪的空荡感，好像后半夜睡着的那一两个小时里突然间五脏六腑都被人拿走了。
　　马上他就知道这种空荡感的来源是什么了，因为直到上课铃响了也没有见到张迟海的身影。在更早以前就意识到的事情，以另一种非常现实的方式重新提醒了他一遍。
　　肖透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突然又全都回来了，只不过它们似乎被人拿去灌了铅。

　　作为模范学生的肖透是全校最后一批离校的学生之一。临走前那一晚，他把自己的房间清了个底朝天，巨大的行李箱摊在地板上，各种各样的东西被胡乱扔进去填满它。但肖透没有什么心情收拾。
　　他盘腿坐在低矮的靠背椅上，面对着一桌狼藉的油画颜料和笔，还有刚上完底色的canvas。整个房间充斥着汽油溶剂浓烈的味道，安静得能听清楚暖气片偶尔发出细微的敲打声。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很遥远很沉闷的琴声，惊醒了肖透的沉思。
　　前两天下了一些小雪，如今早已化了。他从椅子上起身走到窗边，细细地看着透明的窗。摸上去一定很冷吧，就像那个人的心一样。
　　风在窗外吹得呜呜直响，像是有人在哭一样。肖透随手把床头一瓶润肤露扔进行李箱。他想起昨晚也是像现在这样，在凌晨时靠着窗台，凝视着不远处微暗的没有灯光的窗，听张迟海在电话里温柔的声音。
　　真的有好几次差点流出眼泪来。那种并没有在专心打电话的，温柔又漫不经心的回应，细微的、电流信号中断的嗞啦声，还有星星点点在夜空中落下的雪，把那种感觉变成了几乎融进血液里的让人上瘾的毒药。每次咀嚼，肖透都感觉在逐渐把自己的内心吞食一空。他想，也许自己会在这种等待里逐渐把自己损耗吧。尽管能偶尔得到一些来自那个人垂怜般的补偿，却怎么也无法和磨损的部分相抵消。最后大概会像锈蚀的金属雕像一样，虽然仍有勉强可辨的外壳，内部却早已是空的了。肖透想着，但并不确定这个最后是什么时候。大概永远也不会到来。如果到死也没有任何结果，大概也是好的。他不相信这个世界存在各种意义上的爱情，却相信存在无条件的单向暗恋。

　　肖透拉上了窗帘，阻隔了自己总是无法控制看向那个微暗窗口的视线，深深吐出一口气。
　　他大概应该恨罗欣迪的吧，如果她没让肖透那晚上陪她打机，那么就能接到张迟海上飞机前给他打的电话。肖透捏了捏手机，手心在这个下着雪的十二月不合时宜地出了微汗。
　　2 missed calls。无法控制地翻来覆去地看通话记录，他这么一想，突然发现像自己这样对于社会联系不闻不问还经常间歇性失踪的人，却从来没有漏接过张迟海一个电话，或者忘回过一条短讯。
　　所以这两个来自张迟海的missed calls产生了一种非常奇怪的别扭感，像是背叛了什么一样。虽然肖透知道自己既没有和张迟海在一起过，也从没有回应过罗欣迪，所以这种背叛感其实是毫无根据的。

　　他抬头看着像海面一样平静的夜空，虚拟的飞机的轨迹在他心里划下深深浅浅的伤口。本来就已经是满目疮痍的心了，虽然难受，但是却也觉得习惯了。他知道大概是每一次张迟海给过小小的希望和温柔之后，跟着来的总是重新意识到现实之后的受伤。像用美工刀在塑形板上刻印一样，一刀一刀，缓慢却深刻，而且永不可复原。
　　他想责怪罗欣迪，可是发现自己并不站在任何立场上。而且对于她，肖透不知道为什么完全生不起气来。
　　于是无处发泄的苦闷和后悔只能往回憋。肖透今晚又失眠了。他打开电脑浏览网页，登陆博客和facebook，一个字一个字往屏幕上敲字然后又慢慢地一下一下按着backspace删除，心里十分清楚那种苦闷还掺夹了其他的什么因素。
　　即使当时他接了张迟海的电话，他们又能说什么呢。还不是和之前的所有一样，没有寒暄的扯淡，昨天上的课，今天要交的作业，学校食堂的晚餐；或者再多一点，临近的圣诞节，临近的世界末日。
　　肖透拖动网页往下滚，看着张迟海的facebook，头像是他和女朋友在摩天轮下的合照，笑容灿烂。他也试着笑了一下，笑得很苦。
　　他今晚不是很想睡觉。失眠是一个原因，另一个是当肖透想到此时处于万尺高空的张迟海正在以每秒几百米的速度离他越来越远，就无法自控地变得焦躁。

　　桌上的手机持续震动着，罗欣迪一直在找他。
　　在干嘛。
　　那个技能点要怎么加比较好。
　　情缘系统到底是啥。
　　你在冲凉吗。
　　很慢耶。
　　喂喂你死了没有。
　　……
　　肖透拿起手机胡乱点了几下，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回了什么。过了几秒钟，手机又开始震动起来。
　　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的。他想着，但仍然耐心却绝不热情地回复她的简讯。其他人怎么想他不知道，但他心里非常清楚这个女孩子绝对对自己抱有比朋友要多出那么一些的感情。虽然罗欣迪从来没有挑明过，甚至也没有刻意提过这方面的事，但是在一个想要又不能说要的环境里，那种感觉肖透非常清楚。有时候他也会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想太多，但如果真是这样，那反而会更好一点。他非常了解自己的不健全，那种很难接收同时也很难将自身一部分给予别人的性格，会伤害那些试图爱他的人。成简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经过那件事之后，像魏悬说的一样，他还是最好不要再去祸害别人了。
　　肖透决定装傻到底。只要罗欣迪不说，他也有本事一直对她不温不火。他当然清楚这样做的残忍，但是和成简那段短暂夭折的恋爱几乎像是首次过敏反应一样，此后每个过敏原的介入都会导致机体的反应。而肖透知道，只要避开过敏原就可以了。

　　但是在这个假期里，罗欣迪似乎出人意料地变得格外的烦人。后来肖透认真想了想，觉得其实是自己心情不佳的原因可能性比较大一些。
　　事情是这样的，还是因为张迟海。肖透在下飞机的时候接到了他的电话，他哭诉着自己不会做那些数学题，要他教。由于两个人的家彼此隔得比较远，张迟海于是邀请他来自己家。肖透当然很开心，表面还是一本正经地答应下来。
　　回到家的第一天晚上他就开始想什么时候去，去了要怎么办。虽然开心的同时他隐隐约约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而且是毫无由来的。
　　由于从小他就对好事情的发生有一种天性一样的恐惧，因为它们通常都会像单身母亲一样，身后跟着拖油瓶一样的熊孩子。结果这件事情果然应了这个诅咒一样的预感，依然像之前十七八年人生发生的所有好事一样，最后都变成了一件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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