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不拣花朝

　　送走了卫青，霍去病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就直奔皇宫。

　　天子却像故意不买账，迟迟不肯宣召，御前侍随们可都还是头一次见到他这号人物被这么晾在一旁。侯着不知吹了多久的冷风，里头才总算走出来个人：“骠骑将军请——”

　　“臣特来请罪，望陛下恕罪！” 他标标准准地行礼叩拜，开门见山。

　　“昨晚过得可还痛快？”天子半天才把目光从案子上抬起来，慢条斯理道：“朕这儿有个奏章，你要不要看看——”

　　“陛下！” 霍去病立刻回声：“臣昨晚彻夜豪饮，不胜酒力，连今日的早朝都给睡过了头。。。臣知错！臣今后必当严于律己，再不会这样因私忘公了！只是——若还有人指责臣喝酒之余更有招蜂引蝶的轻浮之举……那可纯属造谣！请陛下明察！” 他亟不可待地说明一切。一不小心就让人告了自己的御状，那奏章是可以写得多么天花乱坠——一个从小就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恃宠而骄、放浪形骸、好大喜功……这样的形象建立在他身上，实在是容易得很。

　　“…说完了？” 又是半晌，天子才淡淡开口，见底下人没立刻接话，又换上了几分玩味的口吻道：“朕是要你看看今早桑弘羊呈上来的关于筹措军费的奏章，你以为是什么！”

　　“诶？可是……” 霍去病顿时就抬起了头。

　　“你‘介意’的那本，朕都不知扔哪儿去了……” 他一面说一面示意霍去病起身：“你以为朕是老糊涂么，什么都信？” 其实这多大点事情，除了缺席早朝有点说不过去之外，谁去管那小子是喝多了还是吃坏了！何况早前得人来报，大将军下了朝就去了骠骑府——自己这个做皇帝的就安安心心地在宫里等人来便是了，果不其然，这才过了多久……

　　他心中再透彻不过，终究是因为某些人太能小题大做。

　　“知道错了就好，记得自己保证了什么，别再‘因私忘公’——”

　　“别再让人有机会抓住你这些有的没的大做文章，朝廷内外煽风点火的人可从来都不缺……朕会保你，可你更要学着自己‘保’自己。” 天子这才说到重点，逐渐正色起来：“你的根基还实在太浅……”

　　为官之道和修身之术，必要学会拿捏在一个最恰当的位置。最内敛谦和莫过于他的舅舅，可走过的这些年岁，作众矢之的的滋味他体会得难道还算少？而霍去病呢，他年轻、激烈、无畏，这些性情和特点不正是一把锐利的双刃剑么……

　　“臣明白…臣知道今后该怎么做了。”天子说的跟卫青的担心如出一辙，霍去病的表情郑重而恳切。

　　“哼，你小子，比起今天的事……你看不上朕给你挑的人倒是叫朕更生气！…诶你说你，怎么总能生出这么多事来！”

　　“……” 霍去病哑口无言。他的目光渐渐沉下去…

　　“只要你能收心好好成个家，很多人可都能松一口气”——

　　霍去病。他的心底响起自己的声音。

　　你不是不知道她说的有道理，也不是不知道她是为你好，更不是不知道她也是受人之托，顾全大局。今时今日自己的私生活被拿来这么大做文章，就证明了她当初的劝解是对的…可你却只顾着计较自己的一腔心意被如何浪费……

　　今日之局，方方面面都容不得他再只顾着思量他自己的心意了。他是谁……

　　收回思绪，耳边听到的已是另一番话——

　　“……以后进宫也别光在朕这儿杵着，多去看看太子吧，你宫里的这个‘弟弟’可甚是想念你。”

　　说着，天子已从正处走了出来，大殿之内君臣二人离得很近：“太子年纪还小，来日方长……可是朕其实很希望——能有真正让太子信任、也让朕信任的人多在他身边教他、带他，越早越好。”

　　这番话虽看似突然，但早在他心中积存很久，择日不如撞日，暗示一点也不坏…霍小子以后要跟卫青一样，不仅懂兵，还要懂政，懂内朝……只要他顺利走上自己精心为他理的路，那么数年之后，这个由自己一手扶持、智勇双全、根基深固、“外戚”身份又比卫家人单纯得多的霍去病就是太子、甚至新君背后最合适和强大的后盾。

　　更别忘了他还有一个潜质未可知、可以从头栽培的霍光…

　　霍去病了然于心。关于太子的问题他老早就立场坚定，如今圣上跟自己通了气，那就更无任何余地了，太子是他的表弟，血脉相连，卫霍一家，他何时又有过别的选择？

　　“之前骠骑将军在外面候了多久？守着的人可都瞧见了？” 天子终于结束深谈，话锋一转，扭头问向角落里不动声色侯着的贴身奴才。

　　“回陛下，侯了整好三个时辰，门外的奴才们个个都瞧见了。”

　　“……那么朕召见骠骑将军都说了什么，你可知道？”

　　“陛下…责骂了将军，罚他跪在殿内思过认错…” 早被暗着指点过，当然知道该如何回答。

　　“很好，就是这样了…放出话去吧！”

　　说完这些，他再次面朝霍去病，语气也变得明朗起来：“骠骑将军，现在出去可还有些早了…桑弘羊的奏本，你还是看了跟朕好好议一议！”

　　霍去病心领神会，双手一扣又轻轻一笑：“臣谨遵圣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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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他面圣完毕，早已过了晌午。稍加打听之下，他便得知了早朝上参自己的正是一直不待见卫霍的李家…难怪陛下要做那一番布置，对几代将门子的李家人当然得顾全安抚。可到霍去病这儿——他是向来看不上没有真本事的人，一听说是最爱怨天尤人的飞将军那家子，这小人眼红的心思反倒叫他不屑记恨这一回了。

　　到了家门口，装着一脑子的事情边琢磨边从马车上下来，谁知刚落地，便听见一个女子的呼喊声：“霍公子！霍将军！”

　　他微微侧头，只见一个陌生的女孩正踉踉跄跄地朝他奔过来，旧衫败缎，凄惨不已。被眼疾手快的下人死死拦住，却仍然不住地喊着他。

　　“这怎么回事？！”他顿时觉得更加烦躁，没心情再看上第二眼，扭头却对着身边的管事发起气来。

　　河西归来，各路人马齐集长安，攀亲巴结求官道贺…恨不得分分秒秒地围堵骠骑，可早早搬出大将军府后的他，四处遁形之势更甚。新府落成的第一天又一声号令：方圆十里以内，除御前和大将军府的人，其他闲人一概不准踏入一步，更派亲兵驻守周围戒备森严，于是他霍府俨然如世外之地独享一方山水——自己在外逍遥，可也不能便宜这数不尽的庸人们堵到自己的家里去！

　　可怎么，防住了吃饱没事干的官家子，却漏了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野丫头？

　　“小的该死！小的这就把人打发了！” 管事也不知道怎么就出了这样的差错，被他一吼吓得面色惨白，赶紧指挥着一众人道：“还不快把这野丫头片子赶走！”

　　霍去病再无任何停留，眼看就要彻底跨进门里了——

　　“霍哥哥！是我呀！”

　　——刹那便生效。幽幽情怀，恍若隔世。零零几字，却仿佛拨动了他内心深潭一片。

　　有多久了，到底有多久了。

　　见他有了反应，那一边已被强压着跪跌在地上的女孩顿时又看到了一线希望，带着更大的激动劲喊道：“霍哥哥，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我是绿锦小妹啊！”

　　“放肆!简直满口胡话，赶紧拉走了——” 管事破口大骂。在他看来，这不过是万千妄图飞上枝头而费尽心机的女角中的一个。他的主人尚未成家，这怎可不叫天下少女都做上美梦……

　　霍去病转过来，也只是远远看着她，表情并没有太多动容。而她被一直硬拖着往外面去，抓扯间痛苦不堪，此时已是声泪俱下。

　　你认识我的，认识我的呀！

　　“慢着——” 终于开口，他声色平静：“这个姑娘，我认识… 让她进来。”

　　他确实认出了绿锦，虽然费了不少时间。关于她他本就记忆模糊，又一晃数年，几番回忆终于记起，当初在宫外，跟在卫长身边，似乎是有这么一个小女孩。

　　侍卫当下便放开了绿锦，她颤抖着从地上站起来，经过一番挣扎整个人已是狼狈不堪，衣服磨破了，身体也阵痛得厉害，脸上沾满了灰土和汗珠，可她不在乎。

　　三年后的今天，她终于重新回到长安，没有亲人，没有生计，只怀揣着一个散发着耀眼光芒的名字。这个名字的吸引力太可怕了，它的诱惑在某种意义上甚至超越了天子之名，超越了皇宫！她带着无限的想象和恐惧开始一点一点地打听、摸索，渺小卑微的自己,又仅凭小时候留下的微不足道的印象，真的可以做到么……可她就是只有这一个目标。

　　刚才混乱的照面，她甚至还没有机会直视他的脸目。但匆匆的这几眼已叫她心潮澎湃。他的身影在门前停留不过几瞬，又是只字片语，却不妨碍那一派高高在上，由内而外的光彩夺目……以前的霍公子，如今的骠骑将军，久违了…

　　她紧张却又兴奋地生生往将军府的大门走去，脑中有一个越来越清晰的憧憬浮现：你一定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你一定要，留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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