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不拣花朝

　　凉风习习，又是一个清冷的天气。野间最后一拨盛放的秋菊被精心地移置到了室内，淡淡幽香漫卷在不大的内阁片隅。缎缎丝帘婉转起摆，偶尔绕弄到一起，忽起忽落仿佛梳理不齐的愁人丝。

　　榻上的女子轻轻吹着热茶，杯中的热气扑上她的鼻口，一样的菊花香，却多了几分细腻甜馥。细茗一番，她又抬眼微微望向窗外，风光依旧极美，只是现在是她一人独赏了。

　　天子一行大驾早已启程回宫，只有她一心想在上林多停留些日子，天子心疼女儿拖着幼子奔波辛苦，便也一旨应允，指派了一大批宫人侍卫随她一起留守，只道务必要保证公主和小世子的安适安逸。她住的春秋阁本只占三十六苑中一座偏苑的小小一角，现在也成了碧瓦雕檐中唯一的要矢之地了。

　　自己是为了什么要执意留在这里。。。。是为了躲避，是为了沉心，是因为“怕”，是因为一抹“心虚”而不知所措——那张怒极的脸在自己眼前放大，那些中伤的话在耳边句句清晰，最后全部结束在那人拂袖而去时果决的背影里。好好的一次重逢，还是被自己搞砸了。。

　　那枚小小的角号，是他诚挚心灵的物证——他是那么欢心站在自己面前，他说即使自己跟他不说话也觉得满足，他单纯地怜爱着宗儿，他明明才从那么危险的征伐中闯回来。。。

　　他把一切都做得太好，看不见这一切的是自己。

　　莫说他根本不可能听，就算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真的听进去了那些话，全部照做，自己与他之间那自幼时起累下的点滴情份，也不会剩下多少了。。。

　　况且他若真成了家——

　　她低下头去，身旁的男婴正睁着双眼可爱地瞧来瞧去，这个小东西越发的灵气活泼了。她抚上他小脑袋上稀疏却黑得亮堂的头发——

　　何况他真成了家,天下会有多少为此伤心的女子，而她都无法算在这里面。

　　她是最不可能的那一个。

　　“殿下，您的茶都凉了，奴婢给您换一杯吧。”

　　刘妍循声抬头，不远处说话的新面孔这才叫她想起来，今时今日，伺候自己的女婢也换了人家了。

　　= =

　　从骠侯府大喜这天，霍去病风风火火地就踏了进来。

　　正在厅堂间奔走不及的赵破奴隔着老远就看到了他，无奈满屋子的宾朋充实着，他一边急着穿过去一边敷衍着打发冲自己恭喜道贺的人，耐不住就一大嗓子喊了出来：“头儿！怎么你亲自来了？！”

　　不少前来庆贺的亲兵已经认出了霍去病，也纷纷喊起来：“头儿！” “将军！” 霎时间，四下所有人都朝着他看了过去，再下一刻，止不住的兴奋激动就爆发蔓延开了，朝向他的扣手请安纷至沓来。。。霍去病这个名字，现下简直就是荣华富贵荣宠登天的代名词，多少人想沾上裙角，分一小杯羹都够一辈子吃不完的金山银山了！无奈骠骑洒脱惯了，平日里露脸的机会都几乎不给人，就算新邸落成也不见开门会客。。怎晓得他会毫无预料地独独出现在从骠侯的婚礼上？

　　“您不是刚搬了新宅子么？这么快就忙完了？”赵破奴惊喜不已，但也的确意外。回来的这些天霍去病又恢复了以往几乎天天都要被天子传唤的日子，一路从上林唤回宫里。。。自己的婚礼怎么敢不邀请他，是实在觉得他来不了，加上前几天自己才听说新骠骑将军府建成了，怎么此刻——

　　“别管那些。。。你的好日子，本将军怎可错过！走！”霍去病不等他再说话，揽过他的肩膀就往内堂里大步去。

　　赵破奴听到他的话，心里也爽快极了，他们明着是上下级但私下就是兄弟，自己天大的面子啊有这样一个万人仰仗的兄弟！可他这位金贵兄弟总喜欢不按常理出牌，多少次是自己帮着他收拾烂摊子。。。于是忍不住还是要多问几句：”那您一个人来这里。。。大将军他们都是知道的吧？”

　　只是四周鼎沸的喧闹声淹没了他的话，霍去病似乎根本没听见。。再想说时，两人已然到了里面，红光冲天的喜堂内盛况更加空前起来。霍去病拉着赵破奴一个大踏步跳上正席，抓起个斟满了的酒杯就道：“诸位！今天是我的好兄弟成亲的好日子——我们一起，敬这位新郎官儿！”

　　他这一号召，下面的人齐刷刷地都把杯子举了起来。“今天都敞开了喝！要是喝光了，本将军再叫人去把陛下赐的御酒搬来！”

　　好家伙，一呼百应下，这气氛都快燃了，不知要闹到什么时候。。赵破奴被霍去病架着，端着的杯子一次又一次被碰撞得噼里啪啦响，他为今天自己家里的大场面高兴得意得不行，只是苦了坐在床头上等着自己的美娇娘，还眼巴巴盼着与他洞房花烛夜呢。。。

　　酣畅淋漓间，也不知道是谁嚷起来：“骠骑将军！等到了您成亲的时候，也一定要叫上小的们去啊！”

　　“就是！将军的婚礼，天知道会是多大的阵仗！兄弟们不知道有没有福气见识一把啊！”

　　“是啊，将军！。。。”

　　“。。。。。”

　　“说什么废话！” 霍去病又把一坛子酒饮尽，啪地一声嗑在案子上，眸子里充着血：“今天谁是主角？你们搞搞清楚！”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些下面的不知情，可他那句‘何以家为’也早疯传得够了，怎么还敢当着面提这样的事情。。

　　“啊，那个——头儿，我再跟你干一杯！” 赵破奴眼见着他说话的语气冲起来了，忙上去解围。

　　“来！” 霍去病转过头，明了似的一笑，终于还是买了他的账。顿了顿，凑近他又道：”你可知道，你今天这样的福气，可不一定人人都有。。。” 眉目里几分自嘲，随即却又淡淡地一笑而过，若有似无间，他仿佛真的只是为好兄弟大喜而放纵愉悦，却又隐约参杂了自己的滴滴感慨——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酒真是个好东西。

　　= =

　　到了第二天早上，从骠侯府还是一片狼藉，在歪歪斜斜的酒罐子堆里，终于是把霍去病给找了出来。赵破奴拖着还晃荡在一片云里雾里的身子来到喜堂一看，醉了一晚上的骠骑还睡得沉沉趴着不动呢！当下他就清醒了——

　　坏了！头儿可是要上朝的人啊，可这都什么时候了。。。。完了完了新婚第二天自己就得出事。。。。“快！多来几个人！伺候骠骑将军醒醒酒。。。再赶紧送回去！”

　　赵破奴亲自跟下人一起载着霍去病一路赶回去，他准备大婚忙得哪里来得及光顾新骠骑府，路上东问西问才寻对了地方。扶着人刚下车，就被迎门的侍卫一句“大将军在里面”吓得立马不敢再往里走了——

　　把霍去病仔细交到侍卫手里，他赶紧坐上车回去：“就说赵破奴改日一定亲登大将军府拜见大将军——”

　　他要是跟着进去，多半就是连降三级、派去托运粮草的命了。。。

　　霍去病半梦半醒间只觉得自己被两个人驾着走了好长一段路，刚想撇下人再往哪儿随便一躺，却听到前方一个勃然大怒的声音传来：“你个混账东西！”

　　有谁敢这么跟他说话呐！他不耐烦地甩下身边人，东倒西歪地走了几步：“谁啊？声音这么大？！”

　　“你舅舅我！！”

　　谁？

　　啊？！

　　天——

　　霍去病忙睁直了眼，看到的果然是卫青立腰在前，朝服都还未换下，表情则是从未有过的狰厉。。。顿时就醒了大半，他哗啦地就往下一跪：“舅舅。。。。”

　　“你个混账！看看你现在这样子——”

　　地上的人这才猛然记起自己昨夜宿醉在从骠侯府上了，和一堆人喝得是不省人事。。。现在他随便呼吸一把都是深深的酒味儿。他不知道的是，亏得赵破奴还算聪明，临走前帮他整理了几下衣冠，不然肯定更加不堪入目。。。

　　卫青是恨铁不成钢，从小把这外甥捧在手心里疼，训练他时虽严苛，但却是连重话都不舍得给他多了的。见他少年得志又天才无畏，欣慰之余一心想为他保驾护航，让他能过得比自己更好。可这段日子里，这小子一直惹非议不断，今日早朝，人影不但没见到，还被参奏说骠骑其实是因为大醉在外，彻夜畅欢，所以干脆连上朝都不来了，小小年纪就恃宠而骄至此地步。。。。下了朝他急匆匆地赶来这里一问，居然是真的彻夜未归。。。直到刚刚才看到霍去病醉气熏天地被人搀扶着进来——

　　“说！你这一晚都干什么去了？！”

　　”外甥在。。在别府喝酒，喝多了。。”

　　“还干了什么！？”

　　“去病喝得醉了，睡到刚才。。。因此误了上朝的时辰。。。去病大错特错！”

　　“还有呢——”

　　霍去病这时一愣：“还有什么？。。。”

　　“你。。。你除了喝酒，还有没有去——风流快活。。。寻花问柳？”

　　“什么？当然是没有啊。。。”他这才恍然，原来是有人这么加油添醋地告到舅舅面前了。。“就是跟着一帮哥们去了赵破奴的府上，昨日他成婚——去病就算是想那什么，在人家的婚礼上有可能么。。。”

　　卫青还是相信在自己面前霍去病不敢说谎，好歹这孩子没干出别的出格事。。。可就算这样也不行——

　　“你别以为就没多大事了！。。。那匈奴的仗还没打完呢，你现在就要先废了你自己么？还是你觉得我的命太长久了——”

　　“舅舅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去病保证，以后再不会犯这样的错了！” 如此风头之下，稍稍不留神，就会有小人偷偷摸摸找上门来——他知道这才是卫青最顾虑的地方。天子的不信任是一回事，小人的暗中谋害是另一回事，可往往就是因为后一回事才招来前一回，以至于最后兔死狗烹。。。

　　卫青见他这般，料他也懂了自己所想，一早生这么大的气到现在也气得累了。停顿之余环视着他这璀璨厅堂，堂皇一新，气派非凡，只是除了一堆下人守着，这宅子里连个多余的人气都闻不到，徒留着华丽外壳屹立一方。。。这个祖宗，还是不定心。。。

　　“我看，过几天你把光儿从我那儿接走吧，毕竟有你的地方才该是他的家。。。多个弟弟在你身边，也算是给你心上栓个记挂。。。” 霍光懂事安静得多，平日里跟自己相处何其融洽，来了去病家里那一时半会儿准适应不了这多是多非又纸醉金迷的地界，可早晚他也是得跟着他哥哥——

　　如果顺顺利利，霍光应该能朝着下一个辅佐君王的能臣路上走。。。

　　“去病知道了。。。舅舅放心，外甥虽然搬出来了，但跟舅舅永远是最亲的家人，大将军府日后可别不欢迎我！” 搬家是做给外人看，但内里的感情却是依旧如故，这才是他最在乎的事。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你这几天，先给我好好呆在家，除了进宫和练兵，私下哪儿都不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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