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骨之越罗

　　武皇赞道：“好！这首亦天然流畅。”她呼宫娥：“速去取那双西域明珠来。”她对阿罗说：“那对明珠是天竺一蚌共生的夜明之珠，佛经上唤作‘明月摩尼’，相传于暗夜投诸千丈深渊亦可见其光灼灼。正如你心地纯白、才思聪慧，若明月难掩其精华。但适才那首写的是初春，终有取巧之嫌。朕将题改为《初凉咏梅枝》，若能再作一首，朕便将一双宝珠都赐予你。”
　　阿罗心中盘算：“珠子有两个，可以留给小陌一个。哥哥不会喜欢这种东西吧？给娘当首饰肯定很漂亮，这下柳嫂子、吴娘子她们看见要眼馋死了……”她抬起头来，望着寂寞萧条的梅树。恍然间，满树蓓蕾清放，落雪纷纷。那个如今不知身在何处的少年站在枝桠上，看不清他的脸。
　　阿罗幽幽念道：
　　群芳不同列，
　　幽期在岁寒。
　　昨夜西风紧，
　　青绿渐阑珊。
　　会知三九时，
　　故人遥相看。
　　逸世冰雪骨，
　　不应蓬莱宣。

　　众人拍案！武皇为之击节：“妙！气节风骨，不让凌寒独放之梅。且有世外高情奇趣，又胜前句。看来这双宝珠是非你莫属了。”宫人捧金盘上前呈与阿罗。小丫头掀了红袱，露出一个雕漆紫檀匣子。打开盒子，红线穿过两颗鸽卵大小通透无暇的明珠，光芒与明月相类，捏在手中清清凉凉非常舒服。武皇笑问：“喜欢么？”阿罗满心欢喜地点头。皇帝笑笑，摸摸她的头：“喜欢就好。”阿罗这才记起赏了东西要谢恩的，立刻手忙脚乱将珠子放回金盘内，跪下行礼：“阿罗谢谢陛下！陛下可真好！”她听得武皇说：“喜欢朕吗？要不要留在这里，做朕的女官儿？”
　　她优雅柔软的声音突化为一声惊喊：“猫——猫——”那样的凄厉骇人，令人难以相信竟是从那么端庄高贵的女皇帝喉中发出。阿罗匆忙抬头，见女皇帝面色惨白，正死命想要抖落咬在她前襟的一只白猫，却缩着两手，像是怕得不敢碰它。“打死它！打死它呀！”她的声调里竟带了哭音。而周遭的官员、宫女们都僵立着，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他们没看到吗？只是一只猫啊。“姐姐!姐姐……饶了我罢，饶我……”她喉中隐约吐出这些字句。阿罗诧异而惊骇地睁大了眼睛。站在女皇帝身后的上官婉儿听清了，陡然变了脸色，高声喊道：“快传太医！皇上宿疾发作了！”她转身对众官员道：“请各位大人且回！”无人敢违迕，立时散去。
　　阿罗上前扶住皇帝的胳膊，轻声道：“陛下，不要怕，只是一只猫。”皇帝仍然不住地惊呼：“抓它，弄死它！快弄死它呀！”白猫被抖得转过半边身子。那双深碧色眸子，像吸纳了浓厚夜色的翡翠，猛地闪入眼帘。阿罗一瞬间记起了那个眼神，那是只属于夏姑娘的摄人幽艳。她不禁伸出小手轻轻托住白猫：“媌儿乖，阿罗在这里……”她手掌触及的温热皮毛下，微微震颤了一下。“媌儿跟我回家吧。”阿罗抱着猫儿，若有所思地说，“媌儿回来，小陌也要回来，大家在一起多好。”
　　白猫慢慢松开了牙和爪，顺从地由她从武皇身上抱下。而武皇眼神涣散，哆嗦个不住，再鲜明美丽的妆饰华服，也掩不住她的老态。上官婉儿这时正上前扶住她，试图将她先搀到红叶亭中：“陛下，醒醒！没有猫，猫早就死了，如今宫里早就没有猫了……陛下一定是又做噩梦了，快醒醒……”阿罗走到假山后面，轻摇怀中的白猫：“媌儿，你们一去好久，我想死你们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小陌呢？”猫儿摇摇头，又点点头，在她衫袖上用牙轻拉了一下，突然跳将下去，一眨眼就跑没影了。阿罗惘然望着白猫消失的方向，隐隐觉得，她从来就没有失去那个少年，他们总有一天会重逢的。
　　上官婉儿斟了一杯尚温热的菊花酒凑到武皇唇边。她像渴得急了，张口一饮而尽，喘息着，神志陡然清明。她感到一双小手在轻轻地给她捶背。女皇帝转过脸，见是阿罗。小丫头忙跪了：“阿罗斗胆……陛下圣体可好？”女皇帝淡淡笑了笑：“无妨，你捶得挺舒服。朕已无大碍，不用看御医了。”她和气地将阿罗拉到身前：“丫头，你不用回南海了，就留在朕身边吧。只要肯听朕的话，便可光宗耀祖、荣华富贵……”
　　阿罗抬头，一对眸子如黑水晶般清澈见底。越过女皇帝虚弱惨淡的笑容，她看到那个美丽的上官婉儿也在微笑，眼神复杂地微笑。她的眼瞳幽黑如夜，包含了欣赏的善意，也掺杂了疑惧和悲悯。阿罗耳边响起为她收拾行李时母亲忧伤的话语：“能留下最好就留下吧，难得能被宫里看中……几世也修不来的鸿运，若叫你赶上了，横竖为娘是再也见不到你了……”她想起在幽暗的库房与哥哥那一场倾心交谈。陆先生真能帮他说服爹娘吗？临走时哥哥还趴在墙头喊：“阿罗！我给你留着院里的蛐蛐——还有米仓里那只母老鼠——”还有，刚才与媌儿的相遇，阿罗更觉得她还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做，不能就只呆在这里呀。虽然宫女姐姐们好漂亮，屋子里又燃着那么好闻的御香，在这里的人们可以穿用最华贵的衣料做成的衣服，吃天上地下最好吃的东西，根本不用知道贫穷和饥馑为何物，但……她就是不耐这里的拘束和冰冷，她就是想家。而要等到很多年以后阿罗才明白，那美丽的皇宫也是个冰冷的牢笼，人间乐土也可以是修罗地狱。
　　阿罗挺腰跪直了，小脸上露出古怪的严肃神情：“多谢陛下厚爱，阿罗愧不敢当。阿罗在家顽劣成性，总惹爹娘生气，又整天贪玩，逮蚂蚱、捉蛐蛐……”她的耳朵红起来，声音越说越低。武皇禁不住大笑：“原来如此。告诉你，朕儿时也不见得是个乖的。”阿罗鼓起勇气接着说道：“家有兄长，学名锦山，才学亦在中人以上，志在入仕为国效力。阿罗则不然，唯愿回乡侍奉父母。阿罗愿助兄长达成志愿。以兄男儿之躯，岂不是能为陛下做更多的事情？如今此事未果，请陛下让阿罗回去。”她稚嫩的声音恳切，而又坚决。
　　武皇长叹一声，对上官婉儿说：“卿犹记殿上送兄诗否？情真意切，由此而知。”上官婉儿颔首，进言道：“陛下，童儿年幼如是，宜与家人共享天伦。”武皇正视着一脸期待的小丫头：“朕成全你一片孝悌之心，另赐金银绸缎供你孝敬双亲。等你长大了，来做朕的官儿也不迟。”阿罗松了口气，连忙叩头谢恩。
　　那天是上官婉儿亲自送她出宫城的。在玄武门外，几个小公公替她将御赐之物装箱放进马车。至于那双宝珠，阿罗好好地挂在脖子上，掖在领子里。上官婉儿令宫娥抬来一只樟木小箱，也放进马车去，道：“阿罗，这是市面上不易买到的珍本，我想你定会喜欢。”阿罗心知是她好心特特地送给自己，感动之余也忘了叫“上官姑娘”，只迸出一句：“多谢姐姐！”上官婉儿摸摸她的头：“好孩子，去吧。”她一把将她推进马车，似乎不容她再有犹疑和眷恋的时间。
　　马蹄渐行渐远。再回望，只见黄尘不见宫墙。一回到驿馆，阿罗大叫着奶娘一溜烟直冲进去，抱着奶娘胖胖的腰身撒欢儿。等她看到奶娘又在昏黄的灯光下为她铺床时，终于踏实地感到，阿罗还是阿罗，而宫城里的那些人，那些事，已经离她很远很远了。

《主角她氪书改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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