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正妻的奋斗史

　　院子里少了个孩子便一下子冷清许多。峦儿还不明白什么是他哥哥已经不在了，时不时找奶娘要哥哥，只能换来秦妈一阵哀伤。秦妈和奶娘都将两个孩子视如己出，再加上秦妈本就是一个承担了许多丧子之痛的人，峦儿这档子事儿她感触更甚。不过也没有什么办法去开解，家中的人都很有默契地对峦儿没了这件事三缄其口，时间久了，倒有一种这个孩子从未在我身边存在过的错觉。

　　“最近来诊脉的郎中怎么说？”大概是因为觉得不大瞒得过去，婆婆终究还是把公公的病情告诉了我。晨昏定省也不免着了，可是每天出来的却只有婆婆。虽然卢飞媛口上什么都不去问，可是凭她的脑子，想来已经对有什么变化心中猜中了七八分。这日带他人都走了之后，我借口有些事项不清楚想向婆婆请教留了下来。

　　“还是老样子。”婆婆叹了口气，“不见好却也不见不好，就这样病怏怏地拖着。”

　　“既然如此，不如再去别的地方请了旁的郎中来看看。”随着婆婆进到内室，我站在门口看了一眼病榻上的公公，“这样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婆婆摇摇头道：“允清不是没请过，都束手无策。”

　　“可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我退了出来，隔着门跟婆婆继续说话，“还有老祖宗的病也越来越重，不如请个好郎中过来一起看看。”

　　“你以为允清请来的都是蒙古大夫？”婆婆又重重叹了口气，“若是有办法怎么会这样坐以待毙。”

　　我自知再接不上话，便又跟婆婆说了些什么放宽心叫公公好生休养之类的话便告了退。最近王家不太平，好在帐房库房还算听话仔细，没有给我折腾出来很多事端。也仗着是暂时没了什么大事件，到底身上的单子能轻松些。

　　羽宁在家住了四五天便回去了。桓家的少爷亲自过来接她回去，两人言谈举止间俱是三秋之苦，我们也不好再加以挽留。不过知道她们琴瑟和谐，也算是放下了一颗悬着的心。

　　二弟妹大概是到了生产的日子，我这几天去看她都觉得她蔫蔫的，一个劲儿地嚷着自己脚底下没知觉。她的脚比原先肿成了两个大，二弟鞍前马后地伺候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她有了什么闪失。大概是因为担心，每次我过去她都会拉着我问这问那。虽说我是生过孩子的人，可是因为自己的身子底子不好，生的时候很是危险。朱茗绘又不同，身子强健又养得很好，到底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她大概是忧虑太过，是不是叫了郎中来，不是胸口疼就是睡不着，郎中说她是进补过盛不许她再沾补品，可二弟却还是我行我素。这些事情我们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只能由着他们夫妇二人去，只可惜家里库房存的那些个好东西都进了朱茗绘的肚子，我长了个心眼儿，才为老祖宗抢下了几两丹参。

　　“老二的媳妇是不是快生了？”老祖宗依旧糊涂一阵儿明白一阵儿，这天过去看她，正好赶上她明白的时候。

　　我放下手里的美人拳，开始给老祖宗揉肩：“是，这几天一直嚷嚷着，要不是头疼要不是腰酸，郎中都不愿意来了。”

　　“这孩子，当真娇气。”老祖宗摇摇头，“真怕她生孩子的时候受不住。”

　　“老祖宗担的什么心，到时候都能忍下来。”我微笑，可是老祖宗自然看不到，“现在闹腾得厉害，等看见了孩子，就什么都忘了。”

　　“你知道得清楚。”老祖宗拍拍我的手，“对了，峦儿怎么样了？最近这两个都没有上我这里来，可是要躲着我一个老太太？”

　　“老祖宗说的哪里话？”我手上动作顿了顿，便趁着老祖宗还没有发觉的时候继续说下去，“峦儿年岁够了，允清找了位先生给他启蒙。那先生严厉，他竟腾不出时间来，现在连阿德都不太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个哥哥了。”

　　“允清这孩子，对这么小的孩子就这么苛刻，你也不拦着些。”老祖宗转过头，有些嗔怪地看着我，“这么小就这样苛待，长大了该如何是好？”

　　“王允清望子成龙，这样也无可厚非。孩子若是宠溺得过了，养成了怠惰的恶习可不好。”我继续圆着谎儿，心里盘算着回去要和王允清还有琮菲串通好口供，免得哪日他们谁自己过来露了马脚出来。

　　“如此说来还是你们在理。”老祖宗摇摇头，仿佛在自嘲，“或许我是太老了，搞不懂你们的心思。”

　　“老祖宗说什么，您还年轻得很。”我就着话头赶忙岔开话题，“瞧您这精神头儿，可比王允清都好。”

　　“他成日里在官府忙着事情，自然走的心思多，不比我，清心寡欲，只剩下吃斋念佛。”老祖宗把我拉到她跟前坐下，“站着太累，坐下歇歇。”

　　看老祖宗的眼神又开始染上糊涂的颜色，我知道这是又犯了病了，便顺从地站在她面前，也不坐下，只道：“老祖宗跟我说了这半天话，也累了，不如就躺下歇歇？”

　　老祖宗蹙起眉头，头上的抹额跟着动了一下：“你这丫头，又诓我。你才刚来，还没坐坐。”

　　我不好拗着老祖宗，正要坐下等着她自己累了睡着，就听见外面一个丫头过来大叫：“大少奶奶不好了！二少奶奶要生了！”

　　我正要起身，不料老祖宗却一下子支楞起来，瞪着一双眼睛开始迷糊道：“不对啊，芸儿你才刚进门，什么时候又来了个二少奶奶？你们又都诓我。”

　　我一下子焦急起来。朱茗绘那里指不定出了什么事情，这丫鬟才会慌乱成这幅样子；可是老祖宗这里迷糊的劲头犯了上来，我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脱身——梅子又去盯着老祖宗的药了，她总是不放心，每每都要亲自去煮了端来才好。

　　“你快去后厨把梅子姑娘寻了回来，快！”我赶忙揪住这丫鬟叫她去找梅子，“梅子姑娘一回来我就跟你回去。现在不能放老祖宗一个人待着。”

　　那丫头气儿还没匀过来就又跑出去了，我转过身在老祖宗面前坐下，像开劝个孩子似的开口：“老祖宗，我现在有些事情要去忙，一会子等梅子回来，叫梅子跟您说话儿，啊。”

　　“梅子？梅子不是去给我熬药了？哪里这么快就会来。”老祖宗一开口，我就一下子没了办法。看她眼里的迷茫早就烟消云散了，我才知道是这一阵子的病犯了过去。可是若是就这样把她丢在这里又很是不叫人放心，我只得耐下心性等着梅子回来。

　　“二弟妹要生了，刚刚有个丫鬟来寻我说是不好了，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趁着老祖宗还明白的当口我赶紧解释，“这不，叫她去寻梅子回来替我，我赶紧过去看看。”

　　老祖宗了然地点头：“那丫头娇气。头些日子我寿宴上看她就是一副娇生惯养的样子。你不必在意我，快去吧。”老祖宗松了攥着我的手，叫我赶紧过去。可是她这阵儿是明白的，若是我前脚走，后脚儿她又犯了迷糊，有了三长两短我岂不是罪人？于是我便推说再等等，眼却一直向门口张望，心想这丫鬟怎么还不回来。

　　“大少奶奶快去吧。”我心中正焦急，就听见梅子的声音远远传来，然后她的人影便出现在门口，“那丫鬟去找我的时候都带着哭腔儿了，想二少奶奶那里出的事情也不小。”

　　我点点头，都来不及向老祖宗告退，就提着裙子奔了出去。那丫鬟在门口焦急地踱步，脚下的步子极大。见我出来就想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连话都来不及说便拉着我快步走起来。我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任凭头上的步摇乱晃，耳坠子抽得脸颊生疼。可是我终究比不上那小丫鬟，走了一段路程我的脚步就凌乱起来。我撑不住，便拉着那丫鬟放慢了步子，勉强开口：“不行，走慢些，出了什么事你和我说一说，我也好有个底儿。”

　　不料那丫鬟越发急切起来：“奴婢只是外间的粗使丫鬟，并不知道里间出了什么事情。就是屋子里的姐姐出来，满手是血地叫我去找您过来，奴婢吓坏了，旁的也没有问清楚就跑过来找您了。”

　　有血？我心中飞速盘算起来，想了想又问起那丫鬟：“是不是在你之前还叫别人去请过什么人？”

　　“早先好像请了稳婆，夫人也被请了过去。”那丫鬟回话。看来朱茗绘早就要生产了，按理说我不必须在场，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才把我也叫过去？

　　其实也不比我想太多，眼看着就到了二弟住的院子，老远就看见二弟在院门口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可是走得却是越来越快。他不是停下来四周张望一下，远远看见我们便迎上来。几步就走到我面前。我也没停下步子，一面走一面问：“出了什么事情？看你这幅坐立不安的样子。”

　　“大嫂，他们都不叫我进去，也不叫我问。可是听屋子里的叫声很叫人心惊。”二弟算是沉稳的人，可是现在也满脸是慌乱的神色，“大嫂，你去劝劝他们叫我进去吧！”

　　“现在不是由着你耍性子的时候。”我知道在他口中问不出什么了，就只能暂时先稳住他，“产房不干净，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进去？安心在外面等着，弟妹不会有事的。”

　　我说完便不再开口，径自进了产房，留二弟在外面继续坐立难安。

　　“到底怎么样了？”眼见着婆婆在外面，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也有了一双微蹙的眉，莲初见我到了，赶忙迎上来道：“二少奶奶血崩了，稳婆，稳不住了。”

　　“那郎中呢？”我也一下子慌了神，“这种状况不是应该请了郎中来？！人呢？！”

　　“在里面。”莲初依旧沉稳，看不出丝毫慌乱，“不过郎中也说，状况不好。”

　　我看了她一眼便一言不发冲进了产房。老早就有屏风隔了开，郎中在屏风外面指挥着，不时抬手擦擦额头上滚落下来的汗珠。

　　产房不能透风。本就炎热的夏天，所有的门窗都关得死死的，再加上几大盆备着的滚水，更觉得室内要将人都蒸熟了。再加上浓重的血腥气，整间屋子都带着不安和灾厄的气息。我又看了眼郎中，绕过屏风到朱茗绘的床前。

　　稳婆和几个妈子不住地叫她用力，还有两个妈子不时向她的口中续着参片。间或在人中刺下一针。朱茗绘整张脸都不见了血色。我抬脚，却发觉自己的木屐踏进了一摊带着血色的水里。我心中一惊，连忙抬起脚小心翼翼绕开。走近她身边，扑鼻而来的血腥味道便更加浓重。守着她的老妈子见我正欲起身行礼，被我拦住：“不必，她要紧。”

　　大概是恍惚中听出了我的声音，朱茗绘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果然是我，挤出一个似有似无的笑容：“大嫂，我怕是撑不过去了。”

　　“胡说什么！”我见她开口，赶忙上前凑在她脸侧，听她如此，便一时忍不住呵斥道，“撑得住！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是在鬼门关走一遭？我那样的身子骨儿不还是好好儿地生下来阿德？”

　　朱茗绘大概微微有些安心，随着稳婆的声音又开始用力起来。我们都屏气凝神，生怕自己一点点声音都会让她刚刚凝结起来的勇气消散。

　　不知哪个稳婆倒抽了一口气，稳婆们的指挥也停了住。其中一个站起来，大概是看出我的衣饰和别人不同，向我走过来。我拍拍朱茗绘的手然后起身迎过去，刚刚站定，就听见稳婆凑在我耳边，声音平淡，却吐出了叫我心悸的话语：“保大还是保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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