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去沽梦

　　太虚历两千九百九十四年，四月初，铅华山苍理司遣特使入九离，所为三事。夏烨新帝曦和只应其一，否其二。四月中旬，特使无果而返。其内情不为天下知。

　　同年四月，苍理司同遣特使入南羽帝都，特使不敬，失言于殿前。新帝北落斩之，天下惊。苍理司问责于新帝，再遣特使前往。新帝拒之宫墙外，反修书谴责苍理司之行为。

　　五月，传言遍布天下，南羽新帝北落，实为先帝与异族女子所生。天下哗然。其后，苍理司连下十二封文书请南羽新帝前往铅华山，新帝当众焚之。

　　同时，夏烨发布檄文，通告天下：天下应为天下人之天下，苍理司应为苍神之苍理司。苍神爱世人，苍理司爱世人，凡天下人皆可存活，凡天下人皆可为帝。

　　但因普通人与异族之间恩怨深长，南羽立时内乱起义四起。为镇压内乱，南羽军撤出夏烨西北，双方兵戈暂息。

　　是年六月，夏烨再发檄文，取消异族与普通人之通婚禁令，允许万国之臣民在官府许可的情况下迁居夏烨。南羽附和，苍理司却反常沉默。一时天下大局扑朔迷离。

　　九离宫。天气渐暖，但曦和还得穿着端庄厚重的帝服，因此心情欠佳，独自一人坐在凉亭里批阅奏折。不多时，朝颜走了过来，身后跟着几个容貌各异的异族人。

　　“拜见陛下。”那几人恭恭敬敬地给曦和行礼。

　　曦和摆摆手，又喝了口凉茶，问：“怎么样？在夏烨还住得习惯吗？”

　　“习惯，习惯。”那几人连忙应着，脸上多有笑容，“对亏陛下和颜夫子照应。”

　　曦和笑笑，“不过我让你们过来，可不是来享福的哦。正经事不办可不行，万国那边的消息传回来了吗？”

　　“传回来了，几位王都答应，一切事宜交由陛下定夺。陛下前些日子发布的政令已是对万国大恩，况且前两年您与颜夫子二人在万国已铸下根基，又有孔雀王阁下和梅九爷从中斡旋，我们虽然是异族，但对陛下却是十分尊重敬仰。若日后陛下与苍理司相峙，万国定当全力以赴，助陛下一臂之力。”

　　“异族与普通人之间的矛盾哪有那么好调和的，接下来的事情还得慢慢谈，就算是达成同盟，也得花时间来彼此接受。不过你们助我，我当然也得回报，你们需要的粮食物资，夏烨定当准时送去。”曦和说道。

　　“多谢陛下。还有一件事，孔雀王阁下已于前日启程，不久便可从万国返回夏烨。陛下放心，我们派了最好的护卫护送，孔雀王阁下定当安然无恙。”

　　“如此甚好。”曦和点点头。这几年在万国周旋，返回九离的时候就把孔雀王留了下来，以便双方协商。思及此，曦和又转而问朝颜道：“白河那儿呢？有消息了吗？”

　　“有消息了。他说过几天就过来，琅嬛阁的决定也快出来了。”朝颜回答着，拿起一旁的华扇给曦和扇风，免得她在客人面前因为热而不耐起来。

　　“没什么事就下去吧。”曦和挥挥手，道：“这几日九离应该逢着节日，有庆典什么的，你们大约没见过，可以去凑凑热闹。”

　　“谢陛下。”几人告谢离去。

　　待几人走了，曦和立马就扯了扯衣领，又灌了口茶，“怎么还是六月，九离就这么热了？”

　　“心静自然凉。”

　　曦和斜睨他一眼，“颜夫子好心境，朕自叹不如。”说着说着，曦和又不禁扑哧笑出来。想当初他们在万国隐姓埋名，为了方便行事，便通过梅九爷在相对和平的地方买下了一个小院。后来为了掩人耳目，曦和出的鬼点子，把小院改成了私塾，责令朝颜穿上儒衫做起夫子来。想起朝颜整日被一群小萝卜头围着，口口声声教着‘之乎者也’的样子，曦和就不禁乐呵。

　　颜夫子的称呼，就是自那时叫出来的。

　　只是那个私塾后来越来越有名，曦和他们一伙人制定的几乎所有计划，都是在那个私塾小院里完成，并实施的。颜夫子的名头也慢慢地传播开来，万国的人叫着叫着叫习惯了，就算现在朝颜当了官，也没再改过来。

　　不过颜夫子的那些学生却不怎么待见曦和这个大师姐，一帮小萝卜头总是气鼓鼓地等着她。这大约是因为每次他们去找老师，结果却总被曦和告知：颜夫子在洗碗，颜夫子在做饭，颜夫子在洗衣服，颜夫子在打扫等等诸如此类的。

　　颜夫子是十里八乡共同认可的好夫子，你看，他不光书教的好，而且什么都会。曦和表示很愤慨，明明那个谦和有礼，见了谁都很喜欢打招呼的人是她，颜夫子只是跟在后面的面瘫，可是……真相总是被蒙蔽的。

　　南羽，皇宫。

　　北落同样坐在后花园的凉亭里批阅奏折，一头黑发被金冠高高地绾起，华贵的玄黑色帝袍将他的身形衬得愈发挺拔。金冠上垂下的流苏轻扫在他的侧脸，有风吹来，便欢快地摇曳着。几年的沙场作战，已渐渐磨去了他脸上的青涩，如今的他，剑眉星目间流露着成熟的韵味。

　　他握着笔的手上满是被刀剑磨出来的老茧，下笔时沉稳有力，写出来的字若利剑长戈，形神具备。

　　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北落停笔回头看，见是舒南王，一直严肃的脸上才出现了一抹笑意，“叔父。”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舒南王走进亭中，看了眼桌上的奏折，笑问。

　　“我不习惯有人在身边陪着，便叫他们都下去了。”

　　“都当皇帝了，怎可还如此随性。”舒南王责怪，但语气神情里却没有多少真的责怪的意思，话锋一转又说道：“你不喜欢让那些内侍陪着，不喜欢让官员陪着，大抵是因为他们都是外人，不得你心。可是柳折和商无期正在外平定内乱，这时候也陪不得你。云落那小子倒是可以让他进宫，只是新帝登基，他也公务繁忙，抽不开身。”

　　“叔父，我一个人就行了，不需要旁人照顾。”北落说着，又提起笔来继续批改奏章，也没把舒南王的话往心里放。

　　舒南王坐在他对面，继续与他说着话。但说了半天，北落也终于听出不对来，只好暗叹口气，搁下笔问：“叔父，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不过我猜想，你的话不会是跟今日朝堂上的建言一样吧？”

　　“这也是为你好。你如今不小了，又当了皇帝，后宫当中怎可一个妃子都没有。”舒南王被戳穿了意图，倒是再不拘谨，说道：“这样一来，也好有个人陪陪你。”

　　“叔父，现在天下还不稳定，南羽还在内乱，我哪有那些心思。”北落赶紧寻了个由头推脱，可舒南王此次铁了心不放过他了，又说道：“又不需你花心思，你母亲把你托付给我，这些事情自然由我替你料理。我看王尚书家的千金就不错，才貌双全，小时候也与你颇为要好。人家到现在还待字闺中，也不乏等你的意思。”

　　北落想想，好像他当初初来帝都，那不多的几个玩伴里是有那么个女子，只是太过久远，他如今都已记不太清那女子的音容了。“叔父，我看还是算了吧，娶亲的事情我真的还不想考虑。”

　　“总得有个理由吧，我好回去跟王尚书说。”舒南王对这个脾气倔强的侄子也是没有办法，要不然当初也不会由他从军了。不过转念一想，舒南王又想到某种可能来，当即笑道：“北落啊，你老实跟叔父说，你是不是已经有心上人了？”

　　闻言，北落一怔，回忆被勾起，嘴角便露出一抹苦笑来。舒南王见状，便明白了三分，追问：“有什么难处？那心上人是夏烨的？还是……跟你娘一样是个异族人？”

　　“叔父莫要再问，这件事都过去了。”

　　可舒南王哪有那么好打发的，他领军打仗那么久，骨子里也不是那么轻易放弃的人，“什么过去了，你现在乃是南羽的皇帝，天下有什么女子不能追来，除非她是夏烨的那个女皇帝。”

　　真是无心之言一戳即中，北落这下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来面对舒南王了。而他一向视舒南王如父，不愿刻意隐瞒，所以此刻……真真是苦笑无言。

　　舒南王看着他这样的神情，不由大惊，倏地站起身来，追问道：“你不会真的和那曦和……”

　　“叔父，我与曦和的事情早在我从军之前便断了，以后也断无可能，这一点，你尽可放心。”北落说着，脸上苦笑敛去，渐露沉凝，“只是当初她那般信任我，真诚地待我，一路同行，几番生死。是我对不起她，伤了她的心，我想，她此生大约都不会再原谅我了。”

　　“那你们当初……彼此知道对方的身份吗？”舒南王已是震惊复又震惊，何曾想到，这两个注定的宿敌之间，还有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北落摇了摇头，“如果知道，兴许便不会有后面的故事了。”

　　看着北落眼里隐约流露出来的痛苦之色，舒南王也只能暗叹一声冤孽，除此之外好无他法。他拍拍北落的肩，“北落，听叔父的话，把她忘了吧。你若不想娶妻，我不再逼你。但是你若心中一直放不下她，到最后南羽夏烨两相厮杀，你该如何自处？”

　　北落一笑，没有再说什么，心里却亮如明镜——那个人，怎是想忘就能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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