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去沽梦

　　每个人都有这样或那样的，无法言说的过去。平淡的，或是不凡的；快乐的，或是悲苦的。曦和的过去乏善可陈，被人呵护着长大，衣食无忧，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拿出来当做故事讲的。就算她后来出人意料地去做了个女史官，但每天也就读读史书，写写字，平淡得紧。

　　但是在这里的人呢？在这个动乱的，矛盾重重的世界里，平淡才是一种奢侈吧。

　　曦和忽然对她的前世，也就是真正的长公主，产生了一丝好奇——上一世的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能完成那个惊人之举的人，应该很与众不同吧。

　　九离宫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宝匣，又像是一个重重的迷宫，在这里你总能挖掘出一些不为人知的东西，比如长公主曦和的过去。曦和循着脑海里属于长公主的记忆，找到了隐藏在后山的地宫入口，身后跟着的是朝颜，以及被铁链束缚住双手的帝江。

　　地宫里面阴暗无光，与地面上富丽堂皇的宫殿比起来，这里更像是一座关押重犯的囚笼。这里没有窗户，得不到阳光的眷顾，空荡荡的巨大的大殿，更显得阴森可怖。

　　这里只有这一个大殿，大殿四周的墙壁用青铜铸成，上面刻着各式各样的神怪，有的面目狰狞，青面獠牙；有的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但不论是怎样的面容，在这幽暗的地宫里，都显得极为可怖。

　　九根青铜巨柱矗立在大殿内，上面光滑如镜，但却有无数用朱砂笔写着的‘正’字，密密麻麻，遍布其上。那红得有些发黑的颜色，让曦和不由觉得脊背生寒。

　　但这些正字看上去都不像是一笔写就，而是像在计日一般，一笔一划慢慢写成的。曦和默默算着这些正字的数量，但最后直算得头发晕，也没算出个结果来，倒是莫名感觉到了一股心寒。

　　“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来过？”被关了好些时日的帝江如今变得平静了许多，看着这么诡异的地方，终于忍不住发问。

　　曦和回头看着他，“这是夏烨历代储君的修习之地，你当然没有来过。”

　　就像是被封印的东西慢慢解封一样，透过长公主的记忆，曦和大约想起这些正字是作什么用途的了。她大步像大殿深处走去，一直绕道第九根青铜柱面前。这一根青铜柱上面的正字颜色要鲜艳的多，看上去像是写上不久。曦和伸出手来抚摸着那仿佛在渗血的红字，闭上眼，在这一刻，好像她就是那个长公主。

　　那个长公主拿着朱砂笔，像历代先人一样，被困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在柱上写下一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用这无数的正字，把她最美好的时光都写在了这根青铜柱上。

　　曦和从那无数鲜艳的红字上，感觉到了那弥散不去的恨意，那浓浓的不甘与寂寞。就像是一波又一波的海浪，一片又一片的乌云，在她的心上翻滚着。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一直过得很幸福很快乐？”曦和睁开眼，忽而笑着问帝江，“在你眼里，母后爱我，父皇疼我，他还时不时带着我出去打猎，出去游玩？”

　　帝江怔住了，难道不是吗？

　　“你们都错了，被所谓的事实蒙蔽，却永远看不到真实。”曦和的目光，平静地扫视过被红字占满的青铜柱，“没有所谓的打猎，没有所谓的游玩，我其实一直都在九离，十几年来从未离开。我都在这里，接受所谓的帝王传承。”

　　“你知道我六岁的时候第一次被关进这里，四周黑漆漆一片，吓得整整十二个时辰没有合过眼的时候，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帝江彻底震惊了，曦和所说的这一切他都不知道，完全不知道！他甚至从来不知道九离还有这么一个地方！

　　“我当时在想，是不是你们都不要我了，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我一遍又一遍地想着，我觉得很害怕，我拍着门求他们放我出去，可是没有一个人回应我。”曦和说着说着，那属于长公主的情感一下涌上心头，一时间竟让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或者说，她们根本就是一个灵魂，无分彼此。

　　“我好羡慕你啊，哥哥，你永远都活得那么的……无忧无虑。”曦和的嗓音变得沙哑起来，目光悲切。

　　帝江动了动嘴唇，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他该说什么呢？他能说什么呢？难道以前的一切，他的恨意，他的不甘，都是自作孽？！

　　“后来我渐渐地想通了很多事情，我发现其实母后也并不是真的那么的爱我，她会对我那么好，无非就是想要弥补我，谢谢我代替她的亲生儿子承受了这一切。”曦和忽而自嘲地笑了，“很讽刺，是不是？”

　　“可是你为什么从来不说……从来都表现得那么开心……我还以为，还以为……”

　　“你让我跟你说什么？”曦和犀利的目光盯着帝江，“我曾以为只有你与十四弟是真心待我的，是真心对我好的，我自然也愿意为你们做些牺牲，可到头来呢？我换来了什么？！”

　　你要拿什么来换，我那些暗无天日的时光！

　　曦和的心里仿佛掀起了一阵风暴，真正的长公主已经不在这里了，可她却仿佛替她承受了这些回忆，变得再分不清你我。以至于这两年潜移默化之中，她的性格也发生了些微的变化。

　　帝江此刻已是脸色惨白，突如其来的真相让他的心里不比曦和平静多少，甚至更波澜起伏。当一个人，发现自己以前的恨意，都是莫须有时，支撑着他一路走来的信念将会一瞬间崩塌，他会变得一无所有，脑海中一片空白。他一瞬间瘫坐在地上，手上缠着的铁链重重地击打在玄青的石板，发出震耳的声响。

　　看着这样颓然的帝江，曦和的双肩微微颤抖着。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生气，不该这样发怒，因为这一切其实都与她没有多大的关系。可她就是怒了，生气了，变得比以前暴戾了，她的心也愈发不受自己控制。

　　这时，一个温暖的臂膀将她拢入怀抱，有人轻轻拥着她，跟她柔声说着：“莫气，莫气，一切都过去了。”

　　那声音就如林间汩汩流过的清泉，带着春的暖意，冲刷过曦和的心床。曦和抬头看着朝颜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伸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长长地抒了口气，她那躁动的情绪，在这一刻得到了平静。

　　“我带你出去。”朝颜看着曦和平静下来，再不放心让她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了，拉着她的手便要出去。

　　曦和顺从地任朝颜拉着，又回头冷冷地对帝江说道：“你且在这里好生待着，过些时日若想出来了，再派人通知我。”

　　朝颜嘴唇动了一下，似要说什么，但握着曦和仍旧有些颤抖的手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足有好几丈高的大门被‘砰——’地关上，颓然坐在地上的帝江却浑然未觉。他看着周身那九根巨大的青铜柱，那无数的血字就像是魔咒一般，不停地折磨着他的心神。他痛苦地抱住了头，伏在地上，就像当初景溪在尧奚殿时一样。

　　曦和和朝颜并肩回到九离宫，才踏入片刻，便有内侍前来禀报：苍理司的特使来了。

　　曦和眉头一皱，暗道该来的真是什么都避不过，便吩咐让苍理司的特使在前殿等候，她过会就到。

　　“我也一起去吧。”朝颜知道这次的事多半是冲着他来的，有些不放心曦和一个人去。

　　曦和很果决很坚定地摇了摇头，“你不准去，这件事情我来摆平。”

　　说着，曦和一甩袖子，转身便朝前殿走去。朝颜无奈苦笑，静看着她离开。曦和的身上，越来越有帝王之风了。

　　前殿。曦和转身在高高的王座上坐下，平静深沉的目光向下看，面对苍理司的特使，不要说行礼了，她可是一点辞色都不愿给予。“诸位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对于这位夏烨新帝的冷淡，两位年纪差不多三十出头的特使互相看了一眼，才拱手回道：“陛下，此次四宫大人派我二人前来，共有三件事要说与陛下听。”

　　“你说。”

　　“第一件事，乃是恭贺陛下顺利继承皇位，延续夏烨千年帝统。”

　　“我听到了，第二件事呢？”曦和说着，端起一旁案几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

　　“第二件事，乃是关于陛下身边的那位星官大人，不知陛下可否传他出来一见，苍理司有些事情想要与他确认。”

　　“他不见客。”曦和放下茶杯，态度冷硬。所谓一步退，步步退，她可不想在朝颜的事情上跟苍理司有任何妥协。况且，她跟苍理司早晚是要翻脸的。

　　曦和如此直接冷硬地拒绝了苍理司的要求，这点让两位特使都有些诧异，也不由有些怒气，“陛下，这只是来自苍理司的一个小小的请求，难道陛下连这点请求都办不到吗？况且，此事是四宫大人特别交代，陛下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我说他不见客，就是不见客。你们有什么话可以直接同我说，难不成还有什么事情需要瞒着我不成？”

　　“陛下，此事关系重大，我们必须得当面与朝颜大人确认。这是苍理司的意志，是苍神的意志，还请陛下三思啊。”

　　“苍神的意志……”曦和冷笑，“那还真是有意思。但苍神既然把他送到了我身边，那他就是我的人。你苍理司既然号称是苍神在人世间的代表，那当然更要遵循苍神的意志。苍神说朝颜是我的，那就是我的，我说谁可以见他，那谁就可以见他，反之亦然。”

　　“可这……”特使被曦和这一番话呛得说不上来了，面露难色。

　　曦和接着说，“可是什么，你们回去就如实禀报好了，难道高高在上的四宫大人还会为难你们不成。此时再不要提了，说第三件事。”

　　曦和的强硬超出了两位特使的预期，他们虽然仗着苍理司的身份高人一等，但一来曦和的身份比他们更高，二来这里又是人家的地盘，是龙也得盘着，当下只得服软，“陛下，这第三件事，乃是关于海茶商会的梅九爷，据苍理司记载，他有着一半的异人血统，就这么让他参与战事，是不是有些不太妥当？”

　　“这件事，也是四宫大人共同的意思？”曦和反问。

　　特使愣了一下，不明白曦和为什么这么问，但还是如实回道：“陛下，这件事，四宫大人并未发话。”

　　看来……那个东宫倒还真对梅九爷挺关照的，只要不是他们发话，那梅九爷的事情就好办多了。思及此，曦和笑道：“既然不是四宫大人亲自发话，那就代表他们也对梅九爷这件事没有异议了。他们都没有异议，你们又何须多言，难道你们还敢怀疑四宫大人的判断吗？”

　　一句话，偷换概念。四宫在这件事上的不作为其实可以有很多种解释，在曦和的嘴里，当然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哪一种。而且配上曦和话语里的那渐渐形成的威严，故意加重的语气，两位终日在铅华山潜修的特使，哪里辩得过曦和。虽然觉得她的话好像也有不对，但着实……无处辩驳。

　　而曦和也不容他们辩驳了，挥挥手就下了逐客令，“朕今日有些乏了，两位特使远道而来想必也乏了，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来人，带两位特使下去歇息，好生招待着，不得有半点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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