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去沽梦

　　繁星点点，篝火熊熊。西门关外三十里处，南羽军营内，一名校尉手捧点兵册，嘴里喊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被叫到名字的士兵便立即排众而出，到他面前站好。只是这些人，个个脸上带着疲色，身上穿的布衣盔甲也多有损坏，手里拿的兵器也大半是折了的。

　　整个营地中的气氛颇为沉重，除了这校尉点名的声音，还有柴火的哔啵声，风刮树叶声，人声却极为少有，就连马儿都累得没有了声响。校尉的声音也不似往常那般洪亮，叫到一个名字，却没有人应答，于是又皱着眉反复喊了几遍：

　　“叶白文，叶白文，叶白文在哪？”

　　这时，角落里一个打盹的士兵如梦初醒，连忙推了推旁边那个垂着头已经睡着的人，“喂、喂，叫你呢！快醒醒！”

　　连推三下，那人才悠悠转醒，晃悠悠地站起身来，一个不稳，海差点摔了一跤。校尉看得不禁摇了摇头，眼神里已颇有不耐，“站着干什么，还不过来！”

　　说完这句话，校尉就不想再管他了。低头看见叶白文已经是名册上的最后一个人，便把名册一合，塞进了怀里。可手还在怀里没拿出来呢，校尉就忽然感到脖子里一阵凉意，寒毛刺骨的，连忙警惕地回头，却见是那叶白文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的身侧。

　　校尉不由大骇，这人身上好重的杀气，不光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脸上尚有血迹，就连身上也是一股浓浓的血腥味。校尉混迹行伍多年，也从未见到过这样的情形。而且此人双眼无神，面色麻木，看上去怎么有种行尸走肉的感觉？校尉不禁大皱眉头。

　　“你这小子，不会杀人杀得走火入魔了吧？”

　　叶白文没有回答，倒是站在他旁边一位赶紧替他回答了：“李校尉，他只是太累了。从昨天早晨到今天晚上，足足十余场血战，为了掩护受伤的弟兄，白文一直没有从战场上退下来。大人，他已经整整二十四个时辰没有合过眼了！”

　　闻言，校尉不禁动容，深深地看了一眼叶白文，眼神中震惊、赞赏接连划过，最后重重地拍了一下叶白文的肩，“小子，不错！干得好！”行伍里的人就是这直脾气，校尉的脾气更是直，喜欢就喜欢，不喜就不喜，什么都表现在脸上。

　　叶白文被校尉这么激动的一拍，也给彻底拍醒了，一个激灵，双目之中多了一分清明，总算是搞清楚了眼前的情况。但是此刻身体仍有不适，长时间的厮杀，让他感觉现在眼前都有血色剑光在涌动，且头晕目眩，手里发颤。现在莫要说上阵杀敌了，就算是提剑，也非得出洋相不可。

　　校尉见他此刻神情已不似刚才麻木，那双眼睛更是透露着几分少见的神光，心里更是赞赏。但是上面的命令要紧，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便先带着他们直往主帐行去，边走，便跟他们说明点他们出来的用意。

　　“王爷的亲兵这几天折损过重，便下令从军队中挑选，你们这些人都是最近在战场上表现良好的兵，到了王爷身边，更要好好做，不能有半点差错，知道吗？”

　　“是！”一行二十余人用力回答着。其中还夹杂着一道沙哑的声音，那是叶白文，累得连嗓子都怠工了。

　　交接很快完成，这只是底下的小调动，舒南王也不会亲自出面来接见他们。二十多人就这样被编进了舒南王亲兵队伍里，又重新领了一身盔甲，一套武器，毕竟他们原来的都已经不成样子了。

　　校尉临走的时候，还特意走到叶白文面前，好生叮嘱夸赞了几句，让先前那个替叶白文解释的家伙好生羡慕，“白文，不错啊。”

　　叶白文还没说话，旁边一个冷面青年便道：“那是拿战功换来的，有本事你也可以。”

　　“嘿——商无期，小爷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擅长的是奇门兵法，万人敌，一人敌，可是有很大区别的。”他忿忿不平地解释着。

　　“但你现在只是一个小兵。”商无期一句话又把他给噎住，而后便闭着眼休息，再不理他。他被气得咬牙切齿，正要扑上去与他较量一番，叶白文却伸手挡住了他，“好了，柳折，无期跟你开玩笑呢。”

　　“哼，就他会开玩笑。”柳折鼻子里出气，但叶白文这么一说，他也就安分了下来，气鼓鼓地坐到一边又翻看他那本宝贝兵书去了。

　　耳根终于清静，现在也不用他们执勤。叶白文席地而坐，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但是先前被这么一打扰，脑子里纷乱得很，就算身体疲累之际，竟也是难以入睡。此时此刻，叶白文不禁回忆起这些天的经历来。

　　身边这两个同伴，都是自他从军开始就一直住在一个营帐里的，一路厮杀至今，同伴死的死，伤的伤，一个队里就剩了他们三个，因此感情甚好。虽然柳折和商无期时有拌嘴，但事实上却是互相扶持，现在又一同被挑作了亲兵，不得不说是一种缘分。

　　不过……这几天的事情却是有些诡异啊。叶白文越想越不对，这几天与夏烨作战，几番连战连败，接连的失利让己方死伤惨重，舒南王本人更是遭到了不止一次的截杀。而且，最最重要的是，敌人怎么会那么精确地找到己方的粮草，并付之一炬呢？

　　这几天打仗打下来，叶白文最直观的感觉就是憋屈！好像无论自己下一步做什么，对方都能未卜先知，根本就毫无机密可言。这让叶白文不得不怀疑是不是南羽出了叛徒。可是就算有叛徒，能把这么多的情报，这么详细的情报出卖出去，那得是什么身份的人才能办到？纵观整个南羽军营，除了舒南王自己，还有谁？

　　可是他会自己出卖自己吗？显然不可能。况且舒南王本来就是他的嫡系，断然不会干出这等事来。可那会是谁呢？有谁有那个本事？

　　叶白文不断地想着，可最终还是扛不住身体的劳累，思绪渐渐飘远，沉入睡海。

　　接下去的几天，夏烨南羽双方都有些偃旗息鼓的意味，虽小规模的交锋不断，但主战场却是一派平和。这些天南羽固然败得极惨，但夏烨也并不好过，同样是损兵折将，损失惨重。且除去西门关这里稍有胜势之外，西北方的岭门关一带却是一片颓势。

　　南羽军营里，又到一夜守夜时。经过几天休整已经恢复了精神的叶白文当值，在舒南王军帐附近巡逻。今夜他正好和商无期一组。商无期本就话少，性子偏冷。叶白文也不是多话的人，所以两人走在一起便多是沉默，偶有交流。巡逻至下半夜，叶白文两人正好绕道了一处军帐后面，再过几步，就是营帐之外，外面是个小山坡，草木茂盛。

　　这里不是巡视的重点，叶白文和商无期本想就此走开，但走了几步，商无期却忽而止住了脚步，拦下叶白文，小声问：“白文，你有没有感觉那边的林子里有什么异样？”

　　异样？叶白文皱眉，细细感应过去，但却只听见树叶的莎莎声，并没有察觉到什么。而此刻，商无期却是耳朵一动，手中利剑随即朝着一棵树上电射而去。

　　树枝震颤，有衣袖袭风之声！

　　叶白文立刻反应过来，与商无期双双出击，追进了树林。树林里一片漆黑，树木太过高大茂密，就连月光也照不太进来，两人便只有听声辩位，追寻敌人踪迹。

　　这一逃一追不过片刻，叶白文就心知不妙，敌人定是个高手，追了这么半天也只能遥遥见其背影。但更让叶白文心惊的是他这位同伴，武功竟然如此了得，那身法，以及听声辩位的功力，叶白文自问不如。

　　“在那儿！”这时，商无期又一次判别出敌人的位置，率先追击而去。叶白文随后，双方在林中追击，多在树枝间腾挪，不一会儿，便已远离了军营，深入林中。

　　又追击了片刻，叶白文心知逢林莫入的法则，心里已是隐隐有些担忧，唯恐有诈。而就在这时，前面那人却忽而不跑了，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停了下来，转过身来面对着他们，似在等他们过去。

　　叶白文和商无期便也停下来，对望一眼，皆不知对方葫芦里卖什么药，便静等他开口。

　　那人也不扭捏，虽是身处黑暗，但仍有礼数的抱了个拳，朗声道：“前方可是叶白文叶公子？”

　　对方准确地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这让叶白文感到了这事儿的严重性，想了想，随即沉吟道：“我是，你是谁？”

　　那人笑笑，没有立刻回答，却是把目光投向了商无期，其意自明。叶白文皱眉思量了一下，道：“他是我朋友，不用避讳。”

　　商无期虽然嘴上不说话，心里却是极为诧异的，不由暗想：叶白文到底到底是何来历，这神秘人故意引他来此地，想必定有猫腻。而对于叶白文没有避讳他，商无期倒是不禁心里一暖。

　　“既然如此，我就开门见山了。”那人说道：“在下乃是琅嬛阁自由堂门下乔十三，探得公子如今投身于此，故来相见，有一事想与公子商谈。”

　　听见琅嬛阁自由堂的名头，商无期更是惊讶了，看着叶白文，仿佛他身上又多了一层迷障。只听叶白文从容回道：“何事？”

　　“我琅嬛阁正在寻觅下一任的长期合作人，不知叶公子是否有这个兴趣？”乔十三说着，便把这长期合作人的详细情况说与叶白文听了，遣词用句，倒像是琅嬛阁的风格——像个生意人。

　　“这么说，我只是你们诸多选择中的一个？”

　　乔十三大方地点点头，也不忌讳这样会引起叶白文不满，反而还说道：“其实，按照公子你现在的实力，本不会在这选择之列，但因为前一阵子，你与长公主一事令我们阁主颇为在意，便也把你编入此列，还望公子不要在意。”

　　因为……曦和……吗？那阁主，难不成是好奇自己是怎么从曦和手上活下来的吗？叶白文忽而感到一阵讽刺，那夜的情形，曦和的那双带着绝望的眼又一次浮上心头，如一双手，牢牢地扼着他的咽喉。他不禁语带讽意，道：“琅嬛阁不愧是琅嬛阁，什么事都逃不过你们的眼睛。”

　　“哪里。”乔十三微笑道：“只有这样消息灵通的琅嬛阁，才有让公子这等人去争夺的资格，不是吗？”

　　一阵凉风吹过，吹起叶白文额前的黑发。只是片刻光景，叶白文因为回忆稍有些动摇的眼神便又恢复了沉寂，他看着乔十三，语气不轻不重，不急不缓，但是，却坚决不移，“既然如此，我似乎没有理由拒绝你。”

　　闻言，乔十三恭敬地朝叶白文颔首，道：“公子明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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