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去沽梦

　　“他是谁？”梅九爷施施然地走了进来，也没寒暄一句或者打个招呼，折扇一指朝颜，丹凤眼微眯，语气也不怎么和善。

　　“他是……”曦和想要介绍，但一时间却不知道该那什么来掩饰，看朝颜那老神在在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样子，便干脆随便说了一个来搪塞，“是家仆兼护卫。”

　　闻言，朝颜双手自然地放在膝上，向梅九爷点头致礼。梅九爷收回拿着折扇的手，宽大的袖袍垂下，顿时将他的手隐没。他多看了朝颜一眼，那久居人上养成的尊贵之气便满溢于眼角。

　　末了，他忽而粲然一笑，袍袖一挥，便不再理会朝颜。伸手拉过曦和的手臂，温言道：“走吧，今日樵司湖畔甚是热闹，我带你去看花会。”

　　“花会？”曦和正要答应，憋了些日子出去散散心也不错，便也不计较梅九爷忽而那么亲昵地抓着她的手。熟料，这时，一只手忽而伸过来抓住了梅九爷抓着曦和的手。曦和回眼一看，正是朝颜。

　　“梅九爷，虽然你如今已是小姐义兄。但小姐千金之躯，如非必要，还是少碰的好。”朝颜淡笑地看着梅九爷，梅九爷却是不怒反笑，放开手，折扇拍打着手掌，意味不明地笑道：“这就是……家仆兼护卫？”

　　朝颜看着他，笑而不语。于是，两个人就这样互相看着，僵持着，眼神无声的碰撞间，谁也不输谁。曦和已经有些把持不住了，这样的发展着实不在意料之内。

　　说真的，曦和并不擅长应对这种场面，她虽然嘴皮子功夫厉害，但长年待在九离宫，其实并不与外界多接触。所以此刻，除了感到头大，只有暗叹一声，幽幽道：“你们不走，我可走了。”

　　然后抬脚就走，一点儿面子都没给身后那两个兀自僵持的男人留。转过身默数着一步、两步、三步，两人就自动跟上了，所有的纷争全部消弭与无形。

　　出了门，三人步行在街上，曦和和梅九爷并肩走着，朝颜则落后两步，尽忠职守地扮演着家仆兼护卫的职责。如果不是曦和偶尔回头能看见他，几乎就要察觉不到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了。

　　梅九爷是个很健谈的人，学识广博，天南海北无所不知，就连曦和也不得不佩服，又或者说，他总能让你感觉到自己的浅陋。跟他说着话，让曦和不禁有种回到了九离宫，与其它史官侃侃而谈、辩合一较高下的感觉。

　　尤其是梅九爷那不急不缓的语速，宛若天籁的嗓音，总让人听了顿感心情舒适。这让曦和不禁怀疑：这个人好像也不如外间传闻得那么可怕……但如果让远在万里之遥的胖管事以及海茶一干人等听到她此刻的感想，一定会吐血三升不止，并自此重伤不愈。

　　花会举办在燕城赫赫有名的樵司湖畔，整片整片各色各样的珍贵花卉被运到这里，沿着湖畔一周摆放着，由异人中大名鼎鼎的花之一族亲自操办、装点，就如一条绚烂的彩带缠绕着樵司湖。

　　更令人期待的是，为了达到更好的观赏效果，燕城内几大商家费时一月，联合在樵司湖中心搭建了一个巨大的圆形展台。展台四周摆放着从极北之地——万国运来的花中仙子彩叶兰，届时还会有名满天下的霓裳阁舞姬登台起舞。至于原本樵司湖最著名的那满池淡紫睡莲，此时倒成了不起眼的陪衬。

　　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城，好大的手笔！曦和漫步徜徉在花海间，真心赞叹着。这种大投入且几乎完全没有回报的事情，大概也只有燕城的那些大财主才有那个底气做得出来了。这个时候的商人，可不再想着赚什么钱，燕城的商人也不差那几个钱，最主要的还是趁此机会展露一下实力，为今后一年的行商定下一个良好的基调。

　　这样想着，曦和忽然记起其实身边这个人才是真正的富可敌国的大财主，当下好奇道：“这场花会你也有参与吗？”

　　梅九爷轻摇着折扇，扇面上的墨梅倒是颇为应景，“没有。说到底，这花会办得还是太过小家子气，燕城虽号称天下最繁荣之城，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小小的燕城。”

　　且不论这句话伤人不伤人，单论这梅九爷的眼光之高和自信之强，恐怕天下无人能及，但谁叫人家有那个资本呢。可是看这位大爷在这里优哉游哉地赏花，海茶商会没事情做吗？

　　“那你又怎么跑这里来了？前段时间海茶发生的那件事情，不打算管吗？”思量许久，曦和还是做出了小小的试探。

　　“你什么你，姑娘家不要这么没大没小的。”折扇轻轻地拍在曦和的头上，梅九爷的语气却像是真的哥哥对妹妹那样训导着，嘴上虽在训斥，但眼里还含着笑，“要叫哥哥。”

　　要叫哥哥。曦和一下子有些怔住，记忆被勾动，眼前仿佛出现了自家大哥那张宠溺的脸。年长她几岁的大哥常年在外镇守边疆，一年一不见回家一次，时间长了，在曦和的记忆里便淡了。但哥哥对于她的宠爱却是毋庸置疑，从来不曾因小妹带着点陌生的眼神而改变。每一次他回家，总是要摸着她的头，不厌其烦地对她说：“阿和，要叫哥哥。”

　　啊……就是这样。记忆力的自己总是这样被兄长、被父亲捧在手心，无忧无虑地在九离宫里长大，干净得没有沾染过一点污秽。

　　可是生活总是强迫着人在改变。无忧无虑的岁月已经结束，省略了过渡期，她却直接面临了生死大问。不知如果预知了现在，那两个人会不会选择对她严苛一点。

　　“怎么了？”见曦和有些发呆，梅九爷还以为她是一下子不能接受他，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当下语气软了下来，“现在不愿意叫也可以，慢慢来。”

　　“我问你啊，”想到了以往的曦和显得有些低沉，此刻也不再管别的有的没的，率直地问出了心里的疑惑，“为什么是我？”

　　一语问出，空气仿佛因此凝滞。梅九爷看着曦和的眼神忽而变得复杂了起来，轻摇着折扇的手也缓了下来。他尽管还是笑着，但此笑已经非彼笑。

　　曦和忽而觉得，这个人的眼神似乎透过她，看到了别人。

　　和风轻轻地吹过樵司湖，在湖面上吹起一层绉纱。那波纹推送着湖风，又拂上岸边，带起零落的花瓣，在他的背后飞舞。一身红梅的梅九爷仿佛与背景融为了一体，身影渐稀，成为那花中无冕的君王。

　　他的唇瓣微张，似乎就要说出答案，可此刻就在身后不远处，骚乱袭来。

　　不远处的人群里闹哄哄的，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进了一块石子，喧闹开始扩散。曦和看过去，还能清楚地看见人群中少许异人脸上那铁青的脸色，难道……又是和异人发生了纠纷？

　　曦和正想过去看，却见一人匆匆往他们这边走来，走过梅九爷时，恭敬地将一张纸塞进了他手中。梅九爷从容地浏览一遍，末了，抬眼看了眼骚动的人群，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这天下……可真是要彻底乱了。”

　　“发生什么事了？”曦和疑惑。

　　闻言，梅九爷随手将纸递给曦和，道：“总有人不愿让我安生，我便只好亲自去走一遭了。”

　　纸上的内容，极简之至——敕令百驭一族所属，一月之内回归所属领地，三十年内不得踏出领地半步。看着落款上标注的‘苍理司’三字，曦和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向来以超然地位凌驾于皇权至上，游离于俗世之外，监察万事的苍理司终于出手了，而且一出手就是如此大的手笔，这世道……不乱才怪！

　　梅九爷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起，“百驭一族是天下最好的车马手，寻常人不敢走的商道他们都能走，因此自古以来便是我海茶商会不可或缺的一员。如今因为一个半血的叛徒擅自干预战事，以至于整族被牵连，苍理司此举的目的无异于敲山震虎、杀鸡儆猴。”

　　梅九爷说得不错，苍理司这次做这么狠，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做给整个异族看的——苍理司的权威不容置疑，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一向都有个度。

　　苍理司一向自诩公正，千百年来凭借无上的威严保护了异族生存的权利，让他们得以在这片大地上行走。但同时，又不知定下了多少条规定，对异族做出了种种限制，让他们始终不得真正融入到普通人之中，游历于主流之外。在这个世界里，对于异族，自古以来便又这样一句评价：他们是神明的宠儿，却是天下的弃子。

　　伟大的神明赐予了他们常人没有的天赋才能，但他们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这种天赋曾经为他们带来了荣耀，也带来了血腥、剥削甚至毫无理由的仇视。

　　任何事情，都需要付出代价。有得必有失，世界才能衡定。好与坏，向来只在一线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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