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谣

　　悠悠筝声，从一栋楼中传来。
　　这楼起地数丈，碧瓦朱甍，飞阁流丹。内中帏绣成栊，器具摆设一眼望去便知不是寻常民间用物。
　　紫雾漾漾，香焚宝鼎旁是张铺着雪白狐皮的卧榻，塌上端坐着一位约莫七、八岁的小丫头。她聚精会神地听着，仿若已经沉迷筝声中，直至一曲终了良久，方才回过神来，下齿咬咬下唇，犹在痴痴回味。
　　“二小姐平日里闹腾得不得了，只有听了大小姐的曲，才有这副安安静静的模样。”小丫头后头立着的侍女姚美儿忍不住出了声。她声音清脆，开口一笑，银牙皓齿。

　　前方弹筝的白衣女子听了这话，朝姚美儿望了一眼，嘴角浅笑，将收拢的手微抬，向着榻上的小姑娘摆了摆：“小羽，到这边来和姐姐一起坐。”
　　塌上的小姑娘听了这话，就仿佛着了魔，随着白衣女子的手，乖乖坐到了其身边。

　　小丫头抬起头，凝望着自己的姐姐：她姐姐，永远是天神一般的存在。
　　小小人儿的心里满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崇拜。

　　不只是她，侍女姚美儿望向自家主人的眼神，亦是誓死相从，执鞭坠镫一生。

　　亦是——这天下人。

　　成家先祖为殷高祖拜为帝师，助其开国，鞠躬尽瘁。
　　至如今，殷朝泱泱四百年，这成家的当家人，亦做了四百年帝师。

　　传到这一辈，成家当家人竟出了一位女子。
　　文韬武略，翻云覆雨等闲间。
　　帝师成慕舟神秘莫测，留给人们最多的，始终是那一袭出尘白衣的背影。

　　成慕舟抚了抚妹妹成羡羽的手背，细细来回，继而勾起一抹浅笑，温柔道：“羽儿，姐姐再弹一曲给你听可好？”
　　太过痴，成羡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倒是旁边的姚美儿反应过来，又开口笑道：“二小姐有福气，大小姐的筝呀，可是这京城里一曲难求，九殿下求了二十三个月，都未求得。”
　　“那是应该的！”小丫头回过神来，恢复了往日伶俐模样，嘴一撅道：“九殿下是什么人，在姐姐心里能和我比？”
　　小丫头哼一声，一股醋意。

　　“九殿下可是皇上唯一的嫡子，乃逝去的先贤皇后所生。皇上虽然还未立太子，但这普天之下，莫说二小姐……怕是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还得宠的人。”
　　“那又如何？我姐姐辅佐的人，还是这天下的主宰呢！她以后辅佐的，也必定是这天下将来的主……”小丫头话急停住，周遭没有任何变化，她却觉得身边一股慑人的气势，迫得她不敢再说。
　　“此话，以后罢提。”成慕舟吐气不轻一分，不重一分，刚刚好。
　　不是命令，成羡羽和姚美儿却不敢再言。

　　她抬了双臂，广袖靠近玉筝，却并不贴拂。
　　玉指落于弦上，起手。

　　却听得门外有人远远地报：“广成王、江阴王求见。”

　　广成王，当今圣上的十三弟。
　　江阴王，当今圣上的十四弟。

　　成慕舟垂了垂眼，淡淡道：“知了。”

　　当两位王爷进来的时候，姚美儿早拉了成羡羽去隔间回避。
　　成慕舟朝广成王，江阴王微微躬了身，却并不跪。
　　高祖御赐，帝师遇天子，也无需下跪行礼。

　　“帝师，吾二位来有一事相求。”广成王刚在椅子上坐定就抱拳开了口。
　　“呵。”成慕舟笑意深深，这位威严帝师，笑开的时候右颊竟有一个酒窝，于她的仙姿玉色上更添几分迷人。
　　她一笑，徐徐道：“全国军卒总计一百二十五万九千，占赋税十分之七，然天下太平，已八年没有仗大……”
　　“帝师料事如神，吾和王弟正是要来和你商议这冗兵的事，哈哈！”广成王亦是数声大笑。

　　“嗯。”成慕羽颔了颔首，面带笑意，心里亦是笑着：冗兵的事，两位王爷不径直去找皇上，却来和她这位帝师商议。
　　冗兵，就要裁军，这两位王爷想要裁的，必定不是自己的兵！
　　所以才旁敲侧击！

　　太子之位悬而未决，导致朝堂上分了两派：

　　一派以曲丞相为首，拥立九殿下为储君。

　　一派以广成王，江阴王为首，拥立大殿下为储君。
　　但这两位圣上的皇弟，只怕于拥立之外，亦存了那九五之尊的心思。

　　两派泾渭分明，唯有帝师，不偏不倚，亦屡次或明或暗婉拒两派的拉拢。
　　到似个透亮的置身风波外的人。

　　“吾会向陛下进言。”话说出来，成慕舟的心里也已安排妥当。
　　“那就有劳帝师了！”两位王爷又寒暄了一番，便要告退。

　　广成王先走，十四王帝江阴王却迟了一步。
　　“帝师。”他从袖内掏出一个小玩意，却是个梅兰竹菊八角紫铜手炉：“今年冬寒，京都只怕就要下雪。”
　　递至成慕舟近前，见她迟迟不收，江阴王嘴角一丝习以为常的涩笑，却并无半点怒意。

　　十指纤细玉葱伸过来，成慕舟接了手炉，道：“多谢王爷。”
　　将手炉收起来的时候，她的广袖往下滑了几寸，露出一双皓腕，上头一只镯子也无，却是冰肌玉骨仙姿。

　　江阴王心下一片柔软，轻且低道：“慕舟，这虽不及宫内做工，但到底……是我的一片心意。”
　　她没应声，只是动了动，江阴王望着，不知她到底是点了头，还是没点头。
　　他心里更觉得丝丝绕绕。

　　江阴王送手炉的半个月后，这帝都就飘飘扬扬下起了雪。
　　姚美儿陪了两位主人赏雪，伸手接了一瓣雪花，端详片刻，她露齿笑叹：“这雪真是晶莹剔透！”又弯了腰凑近成羡羽，把掌心正化着的雪花给她看：“二小姐，你说是不是”

　　成羡羽却是偏了头，望向不远处的家姐。成慕舟内力深厚，于这寒天亦只着单衣，雪落在她的白衣上，瞬间化为一体。
　　只有那如墨青丝是不同颜色。

　　冰雪不如姐姐，成羡羽心里想。

　　想着，她余光一扫，又瞟到远处一个伟岸的身影——那是大殿下，她常见，老是这么远远的看着姐姐，一望好几个时辰。

　　“羽儿。”成羡羽想得出神，竟不知成慕舟已走到了自己身后。
　　“姐姐。”她立马乖乖转身。

　　“这场大雪停了，我可能要出远门，你要听你美姐的话。”
　　“大小姐你要出远门？”成羡羽还没说话，姚美儿倒是抢着问了。

　　成慕舟点点头道：“今年的雪下得太大太久了，我已得报，西南已成雪灾。”她说着弯腰牵起了成羡羽的小手：“羽儿，回阁里我给你弹一曲筝。”

　　成羡羽拼命点头。
　　别看成慕舟平日严厉，对她这个妹妹却是异常纵容疼爱。成慕舟不仅不逼妹妹学那些文啊武的，而且成羡羽爱干什么，她便放妹妹去干什么。

　　成羡羽偶尔听着姐姐和各色人的谈话，什么“精贡举”，什么“厚农桑、减徭役”，什么“覃恩信”，这些话姐姐遇着自己，从来不说。
　　反倒只是弹筝说家常趣事，一派帝师不会有的女儿家模样。

　　成羡羽被姐姐牵着在雪地里走，稳稳地根本不用担心摔倒。
　　抬脚进楼的那一步停顿，她余光又扫见了远处遥望的大殿下。不知为什么，脑海里浮起姚美儿的那番话：小姐的筝呀，可是这京城里一曲难求，九殿下求了二十三个月，都未求得……

　　大殿下，九殿下，她都见过，其实他们都是不错的人物，样子谪仙般，用一个词叫什么来着……龙姿凤章。

　　“姐姐！”成羡羽跨进门里，脱口而出：“姐姐你为什么不给九殿下弹筝？”
　　牵着她手走的人停了步，低头忘来：“因为，姐姐只想弹给你这种为了听筝声而听的人。”

　　什么叫为了听筝声而听的人？
　　成羡羽不知道，不过她瞧着成慕舟转了头，环顾了四周。
　　门外，高梁画栋，玉宇琼台，这是天家宫殿，连头上那片天空看起来也比别的地方要高和广阔。

　　但是……这里应该没有姐姐说的那种人。
　　这个念头从成羡羽脑海里一闪而过，立马就忘到了脑海。
　　小丫头天真无邪，还在无忧无虑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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