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石为媒

　　今夜，皇城守备处的烛火亮得异常，气氛也静得异常。都统甄术大人已被收押，而其余几名资格老的都尉及郎将们都忙着和稀泥，借着年事已高、熬不过漫漫长夜的名头缩回老家去了，因此禁军的指挥权便落到了薛平川的身上。这明明是令他野心已久的权利，此时握在手中却烫手不已。
　　他着实看不透今晚的剧变，或者更贴切地说，他从未料到一直以太子派自居的薛家居然一夜间同三王爷一起扳倒了太子。那么，他之前所做的一切算什么？一直谨遵父亲的指示依附于太子，一步步走到现在这个位置的他又算什么？薛家做给外人看的一出人偶戏不成？
　　“二哥可是欢喜得犯迷糊了？”薛世柳一脸笑意，还装模作样地冲薛平川拱了拱手，“提前给新的都统大人见个礼，日后可别忘了多提携提携小弟。”
　　薛平川听得他的调侃，神色严肃地朝他看去，仿佛是这会儿才认识他的样子，怔愣了良久才反应过来，“三弟原来深藏不露，哪里要得我提携，日后怕是前途无量才是。”他并不蠢，事情到了这一步，他自然能明白过来。
　　“二哥一直是个聪明人。”薛世柳再次冲他拱拱手，语气听来十分真诚，而不等他接着说下，薛平川便打断了他，“其实三弟才是薛家最聪明的，可笑我竟一直不知。”
　　薛平川的话语中不乏嘲讽，可薛世柳却不以为意，接着刚才的话说道：“良禽择木而栖，二哥是聪明人，必定能明白这个理，”薛世柳说这些话的时候，仍是在笑着，不辜负他平都风流公子的名号，可是同样的笑，此时在一身软甲戎装和难得锐利的眼神映衬下，却带着不由分说的狂傲，

　　“天下三国，唯缺一统，生既逢时，自当一展抱负，可若栖断木，自身难保，谈何事业，竞何功名！”偌大的房间只有薛世柳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语气也一如平常，但薛平川面色震惊，从中听出了无以抗拒的狂热，他竟从来不知散漫的三弟居然有如此抱负！
　　“你——”薛平川一时失去了言语，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曾一直被认作无用的三弟，而薛世柳则是朝他一瞟，似笑非笑，“一截腐朽枯木，一棵参天大树，二哥选哪个？”
　　薛家的选择，薛平川在今夜已看得很清楚了，身为薛家的子孙，他并没有能力、也并不打算反抗。身为世代名门，薛家的历史甚至还要早于三国的建立，而在这过程中，不知积累了多少的无可奈何。薛平川他愤恨自己连颗棋子也算不上，不过是哗众取宠的小丑，但他又不得不自嘲，至少他是个手中有权的小丑。只是，他最无法接受的是，那执棋的人中，为什么偏偏有最无用的薛世柳。
　　不过此时，薛平川只是抚了抚腰间的虎符，硬扯出了一抹笑来，“三弟抬举了，哪里来的选什么，薛家从来都是只忠于平国的。”
　　“确实如此。”薛世柳点头附和道。

　　两人说话间，房门外有人前来禀报，语气中尽显焦急，“薛都尉，东宫走水了！”来人
　　是薛平川的亲卫王元，薛平川此时也并不避讳薛世柳在场了，忙让他进来细说。
　　王元也是个机灵的，见得薛平川对薛世柳的态度不同，愈加恭谨地禀报说：“刚走的水，不过因着东宫有禁军把守，正好救得及时，这会儿子估计都熄得差不多了。”
　　“那东宫里头的人呢？”薛世柳在一旁听着，忽然插了一句。王元忙回答说：“人都被禁军控制着，除却几个没逃出来的宫人，其他的倒没什么。”说到这儿，王元便停了，东宫里头的宫人们活不过今晚，这也是他们都知晓的。
　　薛平川却是听出了点不对劲，“那太子呢，太子可在宫里？”不等王元回答，薛世柳倒是耸耸肩，抢着回答，“太子自然是在东宫里了。”言语间似乎是嫌薛平川多此一问。
　　薛平川却并不是很相信，定定地看向薛世柳，而后者则是神态自若地冲王元吩咐道：“立刻去点齐一队人马，二哥同我要出去看看。”
　　王元听了忙应声，但却偷觑了薛平川，得了他同意才出去了。对此，薛世柳浑不在意，自顾自理了理身上的软甲，拿过桌子上的佩剑，做着出发前的准备。
　　终是薛平川沉不住气，问道：“你想去东宫做什么？”
　　“谁说我要去东宫了？”薛世柳却反问他，把玩着剑上的玉坠，这还是好不容易才让蓝青宁舍得送给自己的，想起他当日一脸痛苦纠结的表情，不自觉就笑出了声，让薛平川摸不着头脑。
　　“去芙蕖堂。”

　　芙蕖堂是平国高太后平日里礼佛的佛堂，为保清静，除了太后和贴身伺候的几个嬷嬷之外，就连皇上皇后前来都需禀报，并在一旁等候。何况此时正值深夜，更都早已敲过了好几响，芙蕖堂应是没人的，不知薛世柳想去那里是做什么。
　　不过薛平川却是想错了，芙蕖堂此时是有人的。今夜动静之大，连高太后都被惊扰到了，得知事情始末后竟不能安睡，便到了芙蕖堂念经诵佛，权当静心。

　　宋嬷嬷是打小便伺候高太后的老奴，自她待字闺中到一步步坐上太后的位置，比起高太后的家人，宋嬷嬷反倒是陪伴她最多的。此时，她正帮高太后燃着香炉，点上上好的檀香，一边不忘劝道：“娘娘还是去歇息吧，就算睡不着，躺躺也是好的。”
　　高太后却兀自跪在佛像前面，拨着佛珠潜心念佛，只是淡淡地答道：“反正是睡不着，不如到这儿念念佛还清静些。”
　　宋嬷嬷便也不再劝了，今夜之事让人太过震惊，而且过不了几日就是太后的寿诞了，在两国使臣都在的时候弄出这么一件事来，娘娘烦心是自然的。想到这儿，宋嬷嬷便转过身去取炉子上的热茶，想劝娘娘喝点暖暖身子，却不料外头忽然有了些响动。
　　宋嬷嬷只当是外头值夜的宫人，正走到门边打算训斥一下，谁知门却忽的从外面被一把推开，一个禁军模样的人就这么闯了进来。宋嬷嬷本能地要高声呼叫，可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眼前的人一巴掌扇到了地上，脸颊顿时高高的肿了起来。
　　“何人如此放肆！”看到宋嬷嬷被打倒在地，高太后心下一怒，冷声朝来人喝去。她虽居坤宁宫之后便不再多管宫中各事，但长年居高位的雍容让她的话语中的凛然不可忽视，可是来人却并不因此畏惧，反而是挑衅般地摘下了头盔。
　　宋嬷嬷一心护主，担心眼前的人会对太后娘娘不利，顾不得自己脸上的伤就爬起来，挡在高太后前头。可是待那人摘下头盔之后，却是瞪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太子殿下——”

　　来人正是平国太子李从璟，本应是被禁在东宫的他，不知为何却来到了芙蕖堂。高太后初始也是震惊不已，但随后马上反应过来，厉声呵斥他道：“放肆，还不立刻回你的东宫去！”
　　“孤的东宫？”李从璟随手把帽子一抛，铁制的头盔落在地上发出了一声压抑的闷响，“是孤的丧魂之处才是真的吧。”他的语气愤愤，带着掩藏不住的憎恨，脸上的狠厉是从未见到过的。
　　这样的表情，高太后还是头一回儿在李从璟，这个资质平庸的孙儿脸上见到，她心中忽的冒起了不安之感，但说不上来是为什么。而宋嬷嬷心里却是担心不已，此时夜已深，再加上高太后为了图清静，芙蕖堂外只有两三个值夜的小太监，万一太子殿下发起怒来，伤了娘娘可如何是好。
　　正想着，宋嬷嬷朝窗外瞟了几眼，正着急得想法子通传宫里头的侍卫禁军，殊不知她的神态被李从璟收入了眼底。李从璟冷笑了一声，上前一脚把宋嬷嬷踹翻在了地上，顺势还踢了几脚，嘴上还说道：“嬷嬷你着什么急啊，孤不过是找太后说几句话而已。”
　　宋嬷嬷年事已高，哪能禁得起这几脚，人躺在地上蜷作一团显得十分痛苦。高太后暗自心惊，却不露怯，把宋嬷嬷扶起坐在蒲团上，理了理手上的碧玺佛珠串，冷声说道：“太子找本宫有什么想说的？”
　　李从璟不回答，反而是怪调说道：“太子二字孤可当不起，还是找温玉王爷去担着吧，”说着，往前逼近了几步，恶狠狠地问道：“孤无意同你废话，说，钥匙在哪里？”
　　对于李从璟闯芙蕖堂的目的，高太后心中本就有所猜测，可她只是淡淡地回了句，“钥匙？本宫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李从璟自然是不信，愈发气急败坏，脸上表情狰狞不已，“孤敬你是祖母才多番忍让，不要逼孤自己动手！”他一把扯过高太后手中的珠串，绳子应声而裂，碧玺珠子跳落着滚了一地。
　　高太后已被逼着靠到了佛像前的香案桌上，脸色略微发白，但仍是镇定，“本宫看你是疯了，身为一国储君却心思不正，残害手足，如今竟还不顾尊卑了吗？”
　　“孤疯了？”李从璟仰天哈哈大笑，像是在自言自语，“是啊，孤疯了，是被你们逼疯的！”他接着笑着，笑得好像要喘不过来气一样，可眼底的戾气却让高太后心惊，“你们让孤坐了这个位置，却又责骂孤资质平庸不求上进，李从璜好啊，他可真是好啊，你们早就看孤不顺眼，想让孤死了给他当太子才是吧！”
　　“你放肆！”高太后又惊又怒，一时怔愣住不知该说些什么。而李从璟却不管不顾地接着说了下去，好似压抑了许久今日终于能一吐为快一般，“孤不想死，所以孤一定要李从璜死，有什么不对吗？孤要这平国，所以来拿钥匙，再把那些对孤图谋不轨的人都满门抄斩了，这又有什么不对吗？”
　　李从璟一直念叨着，认为自己的决定无比的正确，甚至于觉得自己早该如此。他上前拽住高太后的手，手劲大得似要把手腕给切下来，高太后自然摆脱不得，被他带了个踉跄，可神色仍是雍容倨傲，“本宫说过，这里没有什么钥匙！”
　　李从璟手上力气加重，高太后只觉得手上剧痛不已，却暗自咬牙不肯多言。李从璟怒极反笑，“好啊，你不说，孤自己找！”

　　芙蕖堂虽大，但也空旷，李从璟正要甩开高太后，外头忽然传来了兵戈盔甲之声，令他陡然一惊。他忙把高太后抓过来，回身看去，只见宋嬷嬷不知什么时候竟挣扎到了门边，正高声喊叫着，“快来人，快来护驾！”
　　李从璟低声咒骂，拔出腰畔的长刀，紧紧抵住高太后的脖颈，本想去砍了宋嬷嬷，但因禁军迅速地赶到而只得留在香案桌旁，紧张地冲高太后说道：“你要保住孤，不然孤就杀了你！”
　　冰冷的刀锋压着脖颈，稍微一不留神就可能命丧当场，高太后面色苍白，死死咬住嘴唇，声音终于带着颤抖，“放了本宫，你才有活路！”而李从璟只是嗤笑说道，“孤岂会如此愚蠢，放了你不就是失了护身符！”

　　在他们说话间，禁军已彻底把芙蕖堂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了个严严实实，薛世柳跟在薛平川后头走了出来，看着眼前的一切似乎是早有预料。而薛平川却是大惊失色，太子从东宫溜出本就是他监管不力，那个叫画香的宫女当场就让他处理了，可是现在的情况还关系到太后的安危，若是一个弄不好，他拿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薛平川心中惊惧不定，不知该如何处理，只得问薛世柳，“三弟，你看该如何处理？”而薛世柳却是不去理他，径直让几个弓箭手做好准备，手也抚上了自己的长剑。
　　这架势让李从璟慌了神，可他仗着有高太后作为挟持，隔着门和他们对峙，说道：“你们都给孤退下，否则太后娘娘会如何孤就说不准了！”说着，刀锋又往前递了几分。
　　高太后浑身忍不住轻颤，但此时被人威胁的愤怒耻辱更甚于恐惧，她也扬声朝禁军们发话，“马上拿下这个逆贼，这是本宫的懿旨！”高太后绝对无法忍受被人挟持，她的骄傲甚至高于她的性命。
　　看薛世柳有随时攻击的架势，薛平川忙拦住他，“你疯了吗，若是太后有个什么好歹，薛家满门都要人头落地！”
　　薛世柳却不以为然，眉眼间是极致的冷漠和沉着，他推开薛平川，似笑非笑地说道：“二哥才是糊涂了，我们是奉懿旨捉拿逆贼而已，伤害太后娘娘的可不是我们。”
　　“你——”薛平川不明白他的意思，可是怔愣间薛世柳长剑却已出鞘，剑身在烛火映照下泛着冷冽的光芒。薛平川只看过他的手拿过纸笔，拿过扇子银票，却从不知他竟会使剑，更不知他拿剑的时候，气势竟是说不出的凛然。

　　高太后的话让李从璟惊惧不已，由于恐惧，他的双手愈发使劲，刀锋已经割破了高太后的皮肤，鲜血不住地往外涌着。此时的李从璟如同强弩之末一般，但仍是痴心妄想着，厉声问道：“快说，钥匙到底在哪里？”
　　脖子上的剧痛再加上惊吓，高太后如今只是兀自强撑着不倒下去而已，再也没有半分别的力气。可她却是冷笑着冲李从璟说道：“告诉你又如何，本宫谅你也没有机会拿到手了。”话刚说完，高太后居然强撑起所有的精神，奋力将李从璟推开，可是她本就年纪大了，根本就没什么力气，反而是被李从璟一刀捅向了后心，瞬间血涌如注。
　　“娘娘！”宋嬷嬷惊叫起来，连忙扑向倒在血泊中的高太后，可是还没靠近，就被已经彻底发狂的李从璟砍死了。几乎是同一时刻，薛世柳长剑一挥，弓箭手立刻将手中的利箭射出，带着劈空之声直朝着李从璟而去，发力之大，竟然刺中了李从璟左胸后还没入了整整半截。
　　李从璟闷哼一声，不可置信地盯着没入自己身体的箭柄，茫然的好像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可是他还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人已经倒在了地上，可是双眼还是睁得大大的，仿佛还在暴戾地瞪着谁一般。

　　佛像前，香案上还静静燃着檀香，可是却也盖不住一屋子的血腥之气。一切发生得都如此之快，刚刚还清静无比的芙蕖堂，如今流了一地的血渐渐染红了一颗颗碧玺佛珠，像一朵朵盛开的红莲，就连向来以慈悲为怀的佛祖都来不及悲悯，神态竟还是如此的安详。

　　薛平川张大了嘴巴，似乎还无法接受眼前的场景，而薛世柳则是神色淡淡地吩咐左右去禀报皇上和传召太医，就连赶来的坤宁宫宫人的齐声恸哭都无法使他哀伤半分。
　　“三弟，你真是疯了！”在薛世柳经过薛平川身旁时，薛平川喃喃说道，仍是不敢相信他做了些什么。
　　而薛世柳只是勾起了嘴角，停下了脚步，似是在思考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何不妥，可是想了一会儿，他仍是觉得没有什么错处，说道：“我不过是尽一个臣子的本分罢了。”说完，便走了，却也没说他到底是为谁尽的本分。
　　薛平川复又愣了半晌，等到天空微微泛出一丝亮光才回过神，心里暗自喃喃道：

　　“天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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