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陌荼蘼花开晚

　　每日晨起，我惯于在树下读书。只是今日却有人先于我占据了树下最好的位置。
　　东篱先生拱手对我言道：“姑娘好早。”
　　“先生一惯早起么？”
　　他点头，“自幼时跟从父亲读书，便日日如此。”
　　“先生的渊博学识原始你父亲教你的？”
　　“家父一如姑娘，开了私塾。”他淡淡笑答。
　　“可先生为何空手而来？”
　　“腹内皆诗书，何须手携？”
　　我笑了笑，知他是玩笑。
　　“世人皆言一日之计在于晨，晨起早早便忙于读书政事，其实反倒不如享受这朝阳晨露。”

　　“姑娘本是医者，应比我知道的更多些，居于山间，晨起最好就是在山间水畔走走，好不惬意。”说着他走出院子。
　　我紧随而出，两人比肩走在山间，我问，“想必先生是生长在江南水乡，才养成这样的习惯？”
　　他点点头，“大理果然百花繁茂，看着蜂蝶也忙着一早采蜜了。”
　　这会儿已过端午，花开正好，目之所及皆是各色颜色的花，有许多花苞刚刚打开，偶然亦能见到迟开的山茶，迎着晨露微风招展着。
　　“先生要是喜欢，应该去蝴蝶会，那里有最多的花和蝶，最妙的是蝴蝶蹁跹，与花丛混在一处，难分真假。”
　　“这一次的蝴蝶会，我见识了。”
　　我很是意外，“先生也去了？”
　　他点点头，“不仅繁花似锦，蝶舞蹁跹，大理的女儿也都如夏花一般绚烂。”
　　“先生是爱上哪家姑娘了？”
　　他只是笑，摇摇头。
　　“只是大理却没有一种花。”我说。
　　“什么？”
　　“雪花。”
　　“阡陌姑娘未曾看过雪？”
　　“少有，即便有也是微微的，并不大，我常常向往一场大雪，然而大理却不会有，北方是会下雪的吧，雪花落在脸上是否如花瓣一样？”我问他。
　　“姑娘要是想看大雪，其实蒙边雪最大，然而天气却太寒。”

　　“有朝一日，我真想去看看。”我满怀憧憬。“遥想当面木先生和木夫人在西湖边看断桥残雪的情景，那该是很美的。”
　　东篱先生定住了脚步，却未曾说话。
　　“先生？”
　　他缓了缓，淡淡道，“能跟自己所爱之人赏四时光阴，我想他们眼中所有的景色都该是最美的。”
　　“听先生的话，好像有些惆怅。”
　　“故人已逝，念及未免有些感慨。”
　　“是阡陌不该提的。”
　　“无妨。”
　　一路继续走下去，两人许久没有说话，周围只有微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并着小溪的潺潺声。
　　“阡陌……”
　　“先生……”
　　两人皆是哑然一笑，我道，“先生先说。”
　　“你若喜欢看雪，来日可往孤山，木夫人当年也是爱极了杭州的景致，尤其是初春的梅花，雪中探梅，别有风味。”
　　“此生定当前往孤山拜祭木先生与夫人。”
　　他点点头，“他们便是葬在了竹林深处，梅花树下，每年花落时，便可见冢上落花片片，就像这林间的花瓣一般。”
　　伸手捡起一簇落花，捧在手心，我淡淡道，“大理四季不若北方分明，气候温和，繁花锦簇，即便有花落，也无人在意，古人多有伤春悲秋之词，大理人是最少有体会的，许是这样，大理国人多欢乐，少悲苦。”
　　“这样岂不是最好？”
　　“呵，也许，然而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有时想想即便此刻繁花似锦，下一刻也便凋零残落了，人生起伏，氏族兴衰，转瞬之事。”
　　“人生得意须尽欢，姑娘只需心内宁和，无所求取，世间万物的荣宠也不会惊扰了你的内心，便不会有悲愁了。”
　　“先生大智慧，阡陌尚不能及，也许阡陌心思太过沉重了。”我惭愧道。
　　“赠姑娘几句话，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我轻轻喟叹一声，尽管自小便向往，然而世间之事岂能事事如心，再不是孩童的时候，只消哭一场，爹爹和姐姐便会如我所愿。
　　我摇摇头，“东坡的境界，我更是可望不可及，或者，阡陌太贪心，想要的还太多，放不下的也太多。”
　　“想要？”他有一丝惊讶。
　　我涩然一笑，那一句话，还是生生咽了下去，“阡陌不说了，先生要笑话了。”
　　他却淡淡一笑，未置可否。

　　安静，不知道为什么，跟东篱先生一起，总会很安心，难道这世间大儒都有如此的魅力？

　　“陌儿，你已经是第三次叹气了，到底怎样？你说出来，我可以承受。”
　　看着躺在榻上，由翠竹扶着脸色惨白的姐姐，我怎说得出口。

　　“姐姐，你现在的身子，实在不……”
　　我皱眉道，“姐姐自从诞下太子便一直将身子调理好，现在确实不适合有孕。”
　　“陌儿，我知道，太医也说过一样的话了。”姐姐倦色满面，却还尽力扯出一个笑容给我，“我知道，你大理最好的大夫，你自然有法子保住孩子。”
　　“可是，姐姐，你……”
　　“我相信你。”
　　“姐姐，若此时做个决断，以后你还有机会，还会有孩子的。”我极力劝解，全无方寸。
　　“你没做过娘，不知道，陌儿，莫不说这是皇家血脉，即便现在是普通人家，是没有一个娘亲会做出那样的决定的。”
　　姐姐紧握住我的手，“陌儿，姐姐信你！”

　　姐姐在我印象中一向温柔如慈母，此刻我才知她的坚强，一番话，我强忍着眼泪，只能点头。
　　侧过身，我道，“翠竹，你照看好姐姐，我去拟药方。”

　　“小姐，你怎么？”
　　我示意白芷噤声，而后才接过她的帕子拭去眼泪。
　　站在桌前，提笔却难以书写，窗前的海棠花开的正好，我却忽然想起少时学医时，师父曾经提及，“凡此开花结果的，艳丽无双的，必损其寿命，你看那松竹，皆因花果并不起眼，因此无损本身，而女子孕育子女，亦如此，耗损自身。”我出世时，娘亲便因为生我损耗身体，不多日便辞世，姐姐待我如母，此刻眼见她如秋叶般折损身子，我怎生禁受。
　　“小姐，国后的身体？”白芷小声问。
　　我轻声回答，“姐姐既然决定留下孩子，我便尽全力保住，然而姐姐的身子，先行调养，我回去再同蕙兰一同翻查典籍，必有两全之策。白芷，这药方你须谨慎熬制，这些日子，你便留在宫里吧。”
　　“恩，小姐放心，我一定照顾好国后。”
　　说这话时，我不知道是告诉白芷听的，还是给自己打气。

　　离开姐姐的宫中，独自走在出宫的路上，御花园花红柳绿，而我却无半分心思。姐姐的身子，我只有七成把握，然而关心则乱，此刻连七成也仅剩了三五成，我一心只顾姐姐的身子，姐姐却让我保全腹中的皇子，浑身顿感无力，倚靠着假山，一筹莫展。
　　“陌儿。”耳畔是熟悉却久违的声音。
　　抬眼看到是青冥，他急急走来，“你怎么哭了？”伸手替我拭去眼泪，“陌儿，怎么了？”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见到他，我好像一个有无数委屈的孩童，刹那间，眼泪倾泻而出，我哭的无状，似婴孩儿般，不可自控。
　　他轻轻拍我的背，“陌儿，深呼吸，不要着急……，陌儿，不要哭，有我在……”
　　起初他这么说，我便心里益发难受，渐渐的，哭泣在他的安抚下缓缓止住，我伏在他胸口抽泣，一如少时一般。

　　“青冥，我该怎么办？”我望着他，期待他能帮我解决这一切难题。
　　“怎么了？”他柔声问我。
　　“姐姐的身子，我，我没有信心调理好。”我哽咽着。
　　“我相信你，陌儿。” 他指尖拭过我的眼角，“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始终相信你，陌儿，我始终会陪着你。”
　　抬起头，我看着他，眼泪模糊了眼前的青冥，我甚至有些记不得到底这是在小时的梦里还是现实，“青冥，你会永远陪着我吗？”抬起手，我的掌心碰触到他的脸庞，温热的，是他的温度。
　　“陌儿，只要你需要，我会永远做你的哥哥。”
　　刹那间，好似梦醒。
　　“青冥，谢谢你！”这一句肺腑之言，我却是真心要对他说的，这么多年，若非我对他的情愫，他一向都是个最称职的长兄。

　　“陌儿。”他似是有话要说。
　　“我要回去翻看师父留下的典籍了，或者，姐姐的情况并没有那么悲观。”我背对他，速速说完，忙不迭的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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