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不允

　　元宵过后的第二天，我提前十五分钟来到了BM出版社，和前台服务员说明了我的来意之后，我便站在出版社前台旁边，等待着黄主编的到来。

　　不一会儿，一个大概有40岁左右的半秃男人从电梯门口走了出来，我的目光刚好和他对视了一下，我有点尴尬，便冲他笑了笑。

　　他看了我一眼，转身进到办公室。

　　说明一下情况，这一周，张小敏的心情已经大为好转。休完假期之后，她就直接上班了。

　　来到上海有半个月的时间，我忽然觉得，除了每天照顾张小敏的生活起居，还有千篇一律的构思下一部小说，我的生活还需要一份工作来充实，不然，单单靠以前的微薄的稿费，我是无法在这所大城市里头养活自己的，只会拖累张小敏。

　　于是，开始了在网上投递简历，不停地吹嘘自己曾经有一部连载的小说在某份报纸上面刊登过，这样的“敲门砖”倒是吸引了几个出版社的注意。

　　一分钟之后，身旁的前台小姐对我说道：“黄主编叫您进去。”我愣了一下，有点惊慌失措，因为现在距离见面还有将近10分钟的时间。

　　她看了我一眼，笑着说道：“您刚刚不是见过他了吗？我看见你冲着他笑，我以为你们认识的，所以就没出声。”

　　我苦笑了一下，说了声谢谢，心中却破口大骂道：“你的脑袋肯定秀逗了！很明显我不认识你们的黄主编了，我要是认识他，刚刚那会我肯定点着头、没准还哈着腰对他问好了，难道只会给他一个示意的微笑吗？”

　　我对BM出版社的好感一下子急剧下降，全部都是因为这位看起来楚楚动人的前台小姐。

　　我不得不在我的小说里面澄清一件事情，我本人待人待物是没有任何偏见的。不过，鉴于很多人对公司的第一印象来自第一个与她接触的人，多数面试者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前台小姐。

　　如果一家公司想要提升自己的整理素质，需要吸收更多的人才，也需要从前台这一个方面上着重手。

　　当然，仅属个人见解。

　　我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了“请进”，我便大方地推开门，走进黄主编的办公室。在此之前，我一直都是听李师兄提起过他，实际上黄主编的全名叫什么，我还真的不知道。

　　说道李师兄，原名叫做李诗，他是和我同一届的同学，按道理来说，我应该只叫他李诗，没有想到，他的这一个名字，却被同届的同学叫做“李诗兄”，最后，“李师兄”的叫法就传开了。

　　毕业后，他就一直待在上海，在BM出版社从事编辑助理的工作。现在已经可以作为体育栏目独当一面的主编了，变化倒是有点出乎意料。

　　李师兄推荐我这个工作，是一个机遇巧合。

　　初四那天，我刚好在一个茶楼遇见他，而我刚好和他谈及了我工作上面的事情，巧合的是，他说他们有个主编，最近倒是为出版的书籍而烦恼。

　　“你不是说你自己有在写小说吗？要不我把你的作品递过去给他看一下，没准真的是一部良作。”

　　李师兄坚持一定要帮我的忙。最后，我坚持一定要为他买账单，这是相处之道。

　　这算不算从天上掉下来馅饼？我就不好定义了。

　　因为吃到馅饼的人，很少有人愿意承认她的馅饼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宁愿说馅饼是自己辛苦赚来的，因为这样的说辞，无非是想要掩饰自己有多么勤奋。

　　黄主编站起身，和我握了握手，顺便递给我一张名片，笑着说道：“我可以叫你小何吧。”

　　我点了点头，收下，放到包里面，开玩笑地回道：“只要黄主编你愿意，不论是小河、小溪，您都可以随便叫。”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如果你有事需要求助于人，你必须将自己的定位在别人的脚下，让别人踩着你的肩膀，至少让别人感觉你和他不是处于同一个档次，这样事情办起来会顺利得多。

　　说出这样的话，这倒不是因为我善于发现这些事情，主要是我觉得自己善于总结这样的事情，说着说着，自己真的把自己当成一回事了。

　　黄醒大笑起来，坐到了椅子上，像是看到了开心果一般，直盯着我看。我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皱了皱眉头微微笑，我最讨厌被别人这样肆无忌惮地扫视全身，好像自己置身于世界小姐的比赛当中。

　　当然，我知道，我没有那样的姿色，也永远登不上那个舞台，但是还是不妨碍我偶尔幻想一下。

　　黄醒清了清嗓子，顺手点了一支烟，问我道：“你不介意吧？”

　　我微笑地看着他，假装不介意地说道：“不介意。”

　　黄醒大主编，难道您忘了，这是您的办公室，如果我要是说介意，你不直接将我轰出去算了，以免我介意你的这些习惯。

　　明显就是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嘴脸，我越来越觉得周身不自在。

　　回到正题，他吐了一口烟雾，然后在浓浓的烟雾中点评了我的作品：“我看过你的作品，写得不错，和你的人一样，幽默风趣，言语精简，是一部不错的佳作。”

　　这果真是一个很讨喜的说法，至少让我觉得有点高兴之余，还有点得意。就像是，每一个厨师，都希望自己做的菜得到客人的好评，吃完之后还不忘记摸着油腻的嘴脸赞道：“味道好极了！”

　　那种感觉，比味觉上的享受更甚几倍。

　　我正听得高兴，黄醒将话题一转，继续说道：“不过这将近30万字的作品，都是由一些零碎的片段组成，连起来没有办法成为一个故事，也没有一条清晰的脉络，甚至连整个故事想要表现的主题都显得非常干瘪……”

　　等等，什么叫做从天堂到地狱？难道就是我现在所遭遇的这一切？我想我的脸一定变绿了，黄醒接下去说的那些话，全部犹如夏天的苍蝇不停地在我的耳边飞旋，杂乱的声音让人愈发变得暴躁。

　　我不停地应和着，却不知道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到最后，我直接鼓起掌来。

　　黄醒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将半截烟头掐在烟灰缸里面，竖起了耳朵，问我道：“你是为了你的作品鼓掌，还是为了我的点评？”

　　我尴尬无比地笑了一笑，回道：“当然是为了黄主编您给我的作品的点评，经过您这么一点，我突然觉得我的作品真的是一部垃圾作品，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进行修改了。在您面前，我忽然觉得我就像是一个不及格的小学生，还需要向您多多指教才是。”

　　废话，这些当然都是废话，难道还是真心话不成？中国人相处的中庸之道在于，即使对方有多么严重的错误，如果不是直接威胁到你的利益，一般人都不会与子正面冲突，因为吃亏的永远都是自己。

　　要是对方是你亲密的朋友，恭喜你，你应该接受他的建议，因为他是真心地为你好；如果对方是你的顶头上司，和他顶撞，你回来之后就可以直接收拾东西走人了，。

　　万不要相信所谓的“你的建议很诚恳，我们会考虑一下”这些鬼话，全部都是骗人的，不然你就等着穿小鞋吧。

　　黄醒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其实今天早上我遇见你的时候，我的预感告诉我，一个懂得守时的写手绝对是一个好写手，原本按照你的作品质量，我认为你的这部作品是不值得我们出版社为你出版的，鉴于你今天的态度，我再给你指导一下，然后你回去修改一下，下个月再拿过来，我们再看一下。”

　　黄醒指了指台面上的文稿，微笑地看着我。

　　我愣了一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按照黄醒的意思，出版社决定出版我的作品的原因是因为我的作品质量不错，还是因为我的态度不错？或是因为我的守时？

　　我犹豫地看着他，我不知道我脸上的表情是否过于纠结，以至于黄醒喊叫了我的名字多次，我竟然都没有听到，还自顾地沉浸在我的思绪当中。

　　一个好的写手，只要有一个守时的观念，还有一个很好的态度，不管作品的质量，这些就足以让一个主编跟她签约，对吗？

　　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我的荣幸，还是出版社的荣幸，我只知道这是文学作品的悲哀，同时也是写手的悲哀。

　　该死的，这不应当是我对待文学的态度，至少不是我原本应该持有的态度。

　　见到我这幅模样，黄醒用力地敲了敲台面，平静地问道：“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我本能地摇了摇头，但是一回神，如梦方醒悟过来，又急忙狠狠地点点头。

　　我不能理解，作为一家国内颇负盛名的出版社的主编，缘何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当然知道电子书对出版社的书籍的冲击力很大，但是也不至于让一个出版社的主编对文学如此践踏吧？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的脸上充满了疑问，我饶有兴趣地问道：“黄主编，你是刚刚进入BM出版社的吧？”

　　黄醒的脸上顿了一下，半晌，他看着我，笑着说道：“从哪里看得出来呢？”

　　“不知道，我觉得这就是写手的敏感性吧。”我淡淡地说道。

　　从哪里可以看得出来？从每一个方面都可以看得出来，从你不尊敬作品的态度上看来，在我心中，你压根就不是一名合格的主编。我似乎看到了BM出版社的未来。

　　我想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肯定是怪异极了，因为我第一次觉得，面对像黄醒这般不要脸的大人物，做什么样的表情，都无法表达我内心的想法。

　　黄醒看到我样子，笑了起来，问道：“我觉得你这个人有点有趣，我真的不知道你现在是想要表达什么？或许你倒是可以去做个喜剧演员。你知道，喜剧演员就是需要你这些变化不断的表情。”

　　他肯定是被我脸上各种怪异的表情吓到了，实际上，这种表情的出现，只是因为和我交谈的人是否合拍。

　　我陪着笑了一下，怯怯地问道：“实际上，我到现在，真的有点一时反应不过来。和您说实话吧，我现在还沉浸在我的书是否能够出版的问题上，真的很抱歉。”

　　这回倒是黄醒觉的有点反应不过来，他看了我一眼，关切地问道：“还有什么你想不通的吗？”

　　“我不太明白，您刚刚说出版社同意出版我的书？”我没有继续说下去，黄醒便打断了我的话，说道：“我还没有这么说，我的意思是说，你的作品，还需要进行进一步的修改。”

　　他又清了清嗓子，指了指台面上的稿子，叫嚷道：“实际上你有没有抓住我说的重点？”

　　我点了点头，感觉自己的眉毛在上翘。黄大主编，对于你来说，我确实不能够专注地听取你想要表达的重点，因为话语的传达，是由双方收送的，你送出来这些话语的时候，就应该考虑一下，接听的人是否能够真正明白你的意思。

　　如果对方不明白，要么是对方真的是个白痴，要么就是你表达得不明确，你不能老是以自己为中心，强调自己话语的重要性，而没有反思自己的说话方式。

　　他看着我充满疑问的脸，突然问了我一句：“刚刚我的点评你没有听清楚，对吗？”

　　好吧，我还是承认吧，我确实没有在听，再怎么狡辩下去，都是于事无补的，还不如主动承认自己的“错误”。

　　我假装瞪大了眼睛，点了点头道：“我的思维有点跟不上，麻烦您再和我大概地说一遍。”这回可真是丑大了，真的。

　　一段谈话当中，如果是因为自己的疏漏，从而没有听清楚对方的话语，只能是自己的问题，因为自己的心不在别人的讲话上，即使对方说得多么的通俗易懂，还是于事无补。

　　黄醒拍了拍后脑勺，大笑道：“小何啊，你真是一个让我刮目相看的人，你是第一个在我面前说跟不上我思维的人，以前那些网络写手来我这便和我谈出版的事情，一个劲地点头，实际上我和他们暗示了很多遍他们的作品很垃圾，他们说都领会我的意思了，到最后还是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出版，你是一个很诚实的人。我很欣赏你这份诚实。”说完，他微笑地冲着我点头。

　　显然，我的这份“诚实”，让他颇佳赞赏，这个倒是在我的出乎意料之外。也曾听说，自命不凡的人总会有一些出其不意的想法，我想，我现在算是真真正正地见识到了。有点伤心，又有点无奈。

　　我陪着笑道：“谢谢主编您的欣赏，我是真的有点糊涂。”

　　我愈发现，像黄醒这种人，一定是见过太多太多对他哈腰点头的人，所以他一定是自卖自夸地说一大通废话，到最后都是吹嘘他自己而已。

　　想到这里，我似乎觉得我的作品已经没有出版的希望。随着我待在他房间的时间越久，我心里面越是有这种想法。那个时候的我看起来肯定是满脸愁容。

　　“这样吧，稿件的话，我暂且让你拿回去。”黄醒将他时桌面上的文稿推到我身边，淡淡地笑了一下，平静地说道：“你回去之后，我希望你能够将整个故事重新修整一下，以悬疑故事为载体，中间再加一些爱情故事，整个节奏又必须是欢快的，但结局是悲惨的。”

　　他看到我脸上满是疑惑的表情，对我失望地摇了摇头，也许我是他见过的最不识相的写手了吧，我心里暗暗叫苦道。

　　他双手合十，拍了拍桌子，我如梦方醒地看着他，只听见他言传身教道：“我还是提示一下吧，现在的大众读者，似乎都喜欢情节比较凹凸的，说得通俗一点，就是大家都喜欢大起大落的情节。你的作品节奏有点慢，所以我就建议你，在故事的中间，穿插一些要么是男主角出车祸失忆、要么是女主角患了癌症之类的情节，总之就是加一些现阶段流行的因素，能编得多荒唐，书就有多好卖。”

　　他冲我眨了眨眼，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低声说道：“这是这个行业的潜规矩哦，我看见你和我合拍才告诉你的。你看，现在流行的那些韩片、日片，不都是整天充斥着市场吗？照样是很火，我家小女儿还乐不思蜀呢。”

　　说完，他哈哈哈大笑起来，好像自己是一个掌控了文学走向的君王。我厌极了这幅嘴脸。

　　我站起身，不屑地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对不起，黄主编，我应该不是你要寻找的那类人，我的作品是写给我自己的，我的故事就是这样平淡无奇，没有车祸，没有失忆，没有癌症，也没有所谓的悬疑，你要是想要找那一类型的，请你另找他人吧。”

　　他诧异地张开了嘴巴，好像自己从未有过今天这番“待遇”，还真是让他有种大开眼界的感觉。

　　我继续厉声说道：“还有，其实我很早就想说出这些话了，我估计你就是这样的人，如果你的人生充满了车祸、失忆、癌症，我今天就不会在这里遇到你。文学的创造，适当的编造能够给读者标新立异的感觉，但是这种滥竽充数的编造，只会毁掉中国的文学，我不希望BM出版社是以这种方式存在的，而且，我也不希望我亲亲苦苦撰写的小说毁在这上面。”

　　黄醒看了看我，脸上稍有不快，但是鉴于身份的原因，言词只是微微变了一点，我从语调上面明显听得出他的愤怒，他厉声地说道：“你现在说这些话，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他的脸涨得通红，像是我以前玩过的一个不倒翁，如果有两撇胡子，再家傻瓜他浑圆的身体，一定会有商家找他来做不倒翁的代言人。

　　我忍住笑，恶狠狠地瞪着他，仿佛自己的作品被人玷污一般，但是这种人又是躲不了的主，只是强忍着脾气说道：“我刚刚说的话并没有任何恶意，主要都是鉴于你之前给我的这些建议，作为接收方，礼尚往来地给你提出了一些作为主编的建议，接不接受是你的问题，就像你给我的建议，接不接受是我的问题，我只是明确地对你说，我的书，不会因为你的建议而做出一分一毫的修改！而且，我也肯定不会让我的书在这么粗俗的出版社出版，那简直是间接地玷污我的作品。”

　　黄醒被我这么一说，顾不及理会我，只是叫嚷道：“这是你主动找我们出版社出版的，并非我逼迫你。我只是给你提供了一些建议，至于这些建议你是否会采取，那是你的事情。”

　　“是的，是我主动联系你们想要出版社，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你们出版社原来是好这口味的，也没有想到过，现在的出版商竟然是这样的，我真是走漏了眼。”

　　边说边站起身，看到他的台面上还有之前李师兄帮我交给他的手稿，我一把扯过手稿，朝他挥了挥手稿，说道：“黄主编，你还是去找其他跟你合拍的人吧，我不是吃你们这口饭的，咱们以后还是少见面，双赢。”说完便骄傲地大步离开他的办公室。再也没有比这件事情更让我觉得坚定的事情了。

　　我不知道现今的这个社会，还有多少人像我一样，保持着对文学的纯净追求。

　　我觉得，作为一个写手，应当要有自己坚持的原则，作品被人否定，甚至毫无销场可言，这些都不重要，因为这才是你完整的作品，没有经过任何修饰的。相反，为了迎合大众的口味，将自己的作品改得不像样，那样的作品本身就是粗劣的。

　　我不知道我这辈子能否如我心愿，成为一名真正的作家，但是这些原则却是我这辈子要坚持的，走自己的风格。

　　出了大门，我不屑地回了头，骂骂咧咧道：“什么破主编，神经病，如果想要我的作品按照你的思路改写，那你干嘛不自己写!”心中不由自主地气恼起来。

　　这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专门写给张小敏的，记载着大学期间我和她的事迹。但是主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让我觉得有点恼火。

　　我承认或许这样的故事说起来是有点平淡，但是我不能毫无限制地按照主编的意思修改我的作品，至少不能没有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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