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耀之顶

　　朱利安骑在马上，穿过树林。林场上弥散着燃烧枯叶的气味。石头垒成的粗糙矮墙上长着褐色的植物。佃户们将柴火整齐地码好，堆放在靠近棚屋的空地上。年轻的勃兰登堡侯爵将缰绳交给林场的仆从，向着站立于开阔地中央的女孩走去。
　　“咻——”沙织吹响了挂在胸前的哨子。哨音锐利而悠长，回荡在深秋的天空下。林场茂密的松针林里传来“娑娑”的声音。渐入冬季，天色暗得早，朱利安眯着眼睛望了一会儿，一道白色的影子擦过苍翠的树梢，在天空中划了一道猛利的弧形，笔直地朝沙织撞了过来。
　　一切完成的都十分迅速。那白色的影子在沙织面前不到十米处放慢了飞行速度，翅膀伸得笔直，滑翔了数秒，最终，伸出脚爪，轻盈而矫捷地落在沙织戴着厚厚训鹰手套的左小臂上。成年禽类的重量让女孩纤细的胳膊往下一沉，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有的高度。
　　“好孩子。”沙织笑着，全无惧色地望着她的猛禽。她伸出戴着露指手套的右手，从腰间的盒子里掏出一小块生肉，喂给她的宠物。
　　“沙织。”朱利安笑眯眯地唤着比他小不了几岁的侄女。
　　“啊，朱利安。”年轻的侯爵家小姐此刻穿着武人才会穿的皮马甲，光亮的丝绸裙子换成了褐色的粗布裙，她的左手架着一只漂亮的雪鸮。扁脸的白色猫头鹰歪着脑袋望了一下朱利安，又很快地将脑袋正了过来。喉咙里“咕”了一声。“不会又是我亲爱的母亲大人让你来逮我归家吧？”沙织皱着眉头，俏皮地对着朱利安吐着舌头。
　　“不是。”朱利安伸手，摸摸雪鸮过于灵活的脑袋。沙织的宠物张了两下翅膀权当小小的反抗，又在沙织的呵斥下安静地让朱利安触碰它的身体。朱利安望着沙织灵动的眼眸，悄悄在心底叹了口气。
　　只有与这些鹰隼和猫头鹰呆在一起时，沙织才会露出符合她年纪的表情。朱利安尽管认为沙织的爱好颇为奇怪，却也没有阻止。比起对沙织的宠物们大发雷霆的赫拉利亚夫人，他更能感受到沙织的想法。人类不如鸟！十一岁的沙织曾经这样讪笑着，冷眼看着她的白隼将她的弟弟海格力斯豢养的猎犬吓得汪汪乱叫。
　　“这只雪鸮飞得不错。”朱利安莫名其妙地换了话题。
　　“还是个新手。”沙织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巨型宠物，谈论起鸟儿，年轻的侯爵小姐颇为老练。这只架在沙织臂上竟比她还要高的雪鸮是去年朱利安替她从斯堪的纳维亚寒冷的北端费尽心思弄回来的，因为沙织喜欢白色多一些的雪鸮，着实找了一阵子。到今年约莫两岁左右。沙织现在训练它听不同的指示哨音，有时候也会放它出去打打野食。
　　“上次带去林间城堡的就是它吧，叫……叫什么来着？”朱利安问道。他总是记不住沙织那些猛禽的名字。
　　“它是女孩子。叫尼姬。”沙织总把尼姬带在左右。尼姬通体雪白，仅在羽毛末端有一段黑色的斑点。被沙织养得羽毛光亮，脾气也和它的主人一样——对不感兴趣的生物连脸都懒得转过去。
　　“啊，胜利女神。”朱利安喃喃地复述着。片刻之后，他终于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沙织，准备一下，回城堡吧。”
　　“又是我母亲为陛下安排的充满了公子哥儿和花斑母鸡的无聊宴会？”沙织无趣地学着她的猫头鹰歪了歪脑袋。柔顺的发丝在风中晃悠。哦，自从回到波茨坦，不，自从那位伟大皇帝陛下驾临勃兰登堡领，这种糟糕的宴会就没断过！厨子都累塌三个了！——管家打理宫殿，沙织管理管家，她当然知道。
　　“不是。”朱利安笑意盈盈，只是那笑容分明是看好戏的意味。“你那梅蒂奇表舅为你安排的结婚对象到了。”
　　“哦？！”侯爵家的怪小姐挑了挑眉毛。雪鸮“呼嘎”一声，不屑地用喙吧嗒两声，呼应它的主人。

　　晚宴如她所想的极尽奢侈。沙织在门廊处敛了敛神色，摆出雅典娜冯霍亨索伦的面无表情，迈着淑女的步伐走进宴会厅。
　　“托您的福，那个孩子病情好转了。感谢陛下。”星矢穿着一身让他感觉特别不自在的宴会正装，跪在加隆面前，亲吻他的剑鞘。
　　“啊，我的孩子。”加隆突然亲昵地对星矢说道，示意他站起来。
　　星矢被加隆突如其来的深情呼唤震得背后一麻，屈膝的那条腿差点没把它的主人摔在地上。
　　“旅途劳顿，辛苦了。”加隆亲切地道，星矢只觉冷汗淋漓。
　　等一下！这是不是有些不对劲？星矢绞尽脑汁地想着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位皇帝陛下，嘴上虚浮地应着，“陛下召唤，臣下自当万死不辞。”冠冕堂皇的话本能地脱口而出。……人头是八个无错，佣金的数目也对，他自认为没有什么地方能让这位喜怒无常的皇帝挑出错处——那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加隆在心底大笑，武断地斩断了这个可怜孩子所有的退路。“关于卿的婚事，教皇陛下已托付予朕，亲爱的侄子，来，让朕为你介绍你的婚约者。”他和蔼可亲地向星矢招手。
　　“陛……陛下？！婚约者？！”星矢给吓得结巴起来。大眼睛瞪得滚圆，也忘了礼数，直愣愣地瞪着神圣罗马帝国的暴君。
　　加隆心情极好，他最喜欢捉弄这些青涩的毛头小鬼，既然撒加乐得丢给他，他也就不客气了。“雅典娜冯霍亨索伦公主，这位便是教皇陛下最为器重的孩子，星矢德博尔盖塞。您的婚约者。”老实说，他挺喜欢霍亨索伦家这个“猫头鹰公主”，星矢配给她也不算太坏。关键是，撒加既卖了穆一个人情，又加固了教皇国和德意志的联姻，真是算无遗策啊！加隆这般想着，眼前浮现出撒加端坐于圣座之上的身影。不由得自傲地笑了。
　　加隆看着仔仔细细将星矢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好似要将未来丈夫拆解下来论斤称量的沙织，哈哈大笑起来。那表情，那眼神，真是个活脱脱的梅蒂奇！
　　“穆德梅蒂奇枢机前往法国前，特意向法座为他的外甥女求取姻缘。”朱利安自然是认得星矢的，三年前不过是个单纯的毛头小鬼，此刻却是以杀人为业的“教皇私生子”，哎呀呀世间道理竟也如此有趣！不过这小子人不坏，对继承权被母亲阻碍的沙织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自加隆处得知教皇送来的婚配对象是星矢之后，他就无比希望这小子能与沙织见个面——说不定还能打个架，为这个沉闷污浊的勃兰登堡侯爵领带来点新鲜空气。为人叔父者，心思略坏呀！
　　“教皇陛下与博尔盖塞枢机商议之后，送来他们最钟爱的儿子。”朱利安温文尔雅的微笑迷倒了不少在场的“花斑母鸡”。哎呀，【他们】最钟爱的儿子——这个说法真令人浮想联翩。此时的星矢名义上是艾俄洛斯的儿子，博尔盖塞家旁支过继的孩子，同时，他的教父是教皇尤里乌斯二世。坊间传言自然有很多，就看莱茵河畔的贵族们喜欢哪个版本了。朱利安觉得自己可以开始着手处理沙织的法兰克尼亚领地继承问题了。“教皇陛下明白梅蒂奇枢机爱护外甥女之心意，特遣博尔盖塞队长北上波茨坦，为教皇国与神圣罗马帝国带来新的联姻。”最后这句话是说给居心叵测者听的。这桩婚事，往大了说，便是教皇与皇帝乐见其成的政治联姻。倘若有谁想破坏……
　　三年来朱利安的成长让加隆感到愉快。他听着席间窃窃议论之声，注视着年轻的选帝侯真假莫辨的笑容，对自己的教学成果非常满意。一个崭新的政客，即将以充沛的精力加入到欧罗巴扑朔迷离的权力争斗中，他乐见其成。
　　“等一下！”沙织的母亲赫拉利亚夫人气得面色发青，站了起来。“我不同意这桩婚事！”海格力斯浑浑噩噩地大声附和着母亲的话：“我也不同意。”显然，在场诸人中，还是有人没听清朱利安那意味深长的一句。
　　刚刚还笑意盈盈的皇帝脸突然沉了下来。“哦，是吗？想来是作为雅典娜公主的生母，夫人舍不得女儿出嫁吧。”旁人都听得明白，皇帝是在为这位贵妇人找台阶下。倘若她真的说出什么违背皇帝心思的话语，只怕……
　　渐与梅菲斯特勾肩搭背的朱利安乐得看好戏。加隆若是听得不顺心抬手斩了赫拉利亚或者海格力斯，他都会拍手叫好——虽然如此做想对不住沙织。
　　“我不能容忍我的女儿……嫁给这么一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子！”赫拉利亚夫人精致的妆容因为生气而扭曲了。出嫁？！开什么玩笑？！别说这个小子来历可疑，就算真的是教皇的私生子，那也不能就这么白白地拿走海格力斯的封地！沙织的存在在她心目中已零落至可悲的地步。
　　沙织此刻比她的母亲怒意更盛。母亲这是想做什么？！她已经无所谓幸福无所谓未来随便找个陌生人嫁了，母亲还要阻拦？！法兰克尼亚是她的，走到这一步，她绝对不会将领地让给海格力斯！与亲情无关！只关乎权力！选帝侯国高贵的公主咬紧牙关，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加隆冷冷地笑了，捏着酒杯的指关节微微发白。怒气似乎即将发作。
　　有人的手比他更快。
　　身着盛装的星矢本人，“刷”地一声拔出了剑。
　　海格力斯从未见过这样的杀气腾腾的状况，星矢的剑尖就悬在他的脑袋边上，剑风擦过他的脸颊。这个空有一身横肉和坏脾气的小少爷，吓得尿了裤子。
　　“……”朱利安漠然地抱胸而立。看来，他的嫂子是空担了梅蒂奇的姓氏，没遗传梅蒂奇的脑子。这一句“私生子”……啧，星矢的拔剑是正确的，因为他把赫拉利亚夫人难听的骂声承接到自己身上。他若不拔剑，赫拉利亚夫人的攻击便会精准地扎在教皇撒加和哈布斯堡家身上。愚蠢的嫂子啊，您究竟有几个脑袋承受皇帝的怒意？
　　朱利安能分析出条条道道，可星矢自身并未做出那么多的设想。或者说，作为一个武人，他并没有那么多弯弯肠子。
　　“私生子”这个词，平常时候说出来自然是戏言。红衣枢机们偶尔也会拿它跟星矢开开玩笑，无伤大雅。可这里是皇帝加隆的地盘，加隆陛下正式地向所有人介绍了他的姓氏“博尔盖塞”，朱利安已经表明星矢的教父是尤里乌斯二世教皇陛下。不管这位夫人是什么来历，当着皇帝和莱茵贵族们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是对星矢、博尔盖塞家以及教皇赤裸裸的挑衅。
　　“这位夫人。”星矢拥有在皇帝面前无需卸剑的特权，这样的特权无疑彰显出皇帝对这个教皇托付与他的年轻人极大的信任与宠爱。“在下可否将您的话语看作是对教皇陛下和博尔盖塞枢机名誉的严重挑衅？”德语，他故意的。“在下是否能为维护父亲的名誉而与您的代理人进行决斗？”佣兵团长此生最恨两件事，一是有人欺负他的家人，一是有人诋毁他所尊敬的人。他不笨，只是有点死脑筋外加犟脾气。
　　看起来，撒加将这个小鬼调教得极好。加隆不怒反笑。
　　朱利安的继母蕾娅夫人小幅度地在桌子底下踢着她的盟友。
　　沙织略带惊异地望着刚刚像木头一样连正眼都不敢瞧她一眼的星矢。
　　宴会冷场对主人而言是一件非常羞耻的事情。朱利安纵观全场，决定替嫂子打个圆场。“赫拉利亚夫人大概是喝多了。扶她下去休息吧。”他探头看了一眼海格力斯的情况，“顺便把海格力斯少爷也带下去。”朱利安风度翩翩，笑着拍拍星矢的肩膀。“夫人大概是喝多了，请原谅。”
　　星矢看了勃兰登堡侯爵一眼，收剑归鞘。
　　“婚事是值得庆祝的。既然博尔盖塞队长已经到了……”加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照常品尝着美酒，“择日不如撞日，让两个年轻人今日就成婚吧。”侯爵宫有礼拜堂，在座的有主教，乐者可以奏曲，宾客可以参加。赶早不赶晚，生米成熟饭，给这匹会飞的小马驹套个缰绳和嚼子，天下太平可喜可贺。
　　等……等一下！！！！星矢石化般地僵硬了。
　　加隆没心没肺地大笑着，全然无视可怜的小马驹被卖在秋风里发出的凄厉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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