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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正午时分,骄阳似火,远远地有人纵马而来。走得近了方看得清是一年约不惑的男子和十四五岁的少年。
“这鬼天气,热死个人。”少年抹去额上的汗珠,恶骂着。
“前方是云居寺,到了那便可歇息!”男子回头看了眼焦躁的少年,笑着摇头,继而策马前进。
“师父,等等我!”少年也挥动马鞭。
大团的乌云快速聚集,掩去骄阳的烈焰。破碎的光从乌云缝隙射出,无力地落在地上。
男子抬头望天,乌云压境,一场暴雨,蓄势待发。
两人刚踏进云居寺,豆大的雨珠便倾泻而下。
少年抚着胸口连呼“好险”,男子却只是轻挑眉头。
二人穿过院落步入正堂,却见寺中尘土遍地窗棂破落,显是荒废已久。
男子一怔,少年却大叫起来:“师父,你不说你认识云居寺的住持,到了这里定可以好好歇息的吗?”
男子略显赧然,假意咳嗽:“洛书,师父已有十几年没来此地了。”
十六年前,他单枪匹马从济南奔赴临安,那年他只有二十一岁,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昼夜兼程,竟只用了一天一夜便来到了这里。他本打算直驱临安,马儿却是吃不消了,累倒在云居寺外,他便在云居寺稍作歇息,于是认识了住持济名大师。
“那日,若不是济名大师指了条近道,又赠与这把剑,我又怎么能在两日之内赶到临安。”男子轻轻摩挲着手下的剑,“只是如今却不知大师身在何处。”
“师父,再讲讲你率众归宋的故事吧!”洛书崇拜地看着师父。
“你这小子,讲了数遍了,你怕是早已背下来了吧!”
那不一样,洛书每每在梦中描绘师父所讲的场景,却怎么也体会不到那种义无反顾的心情。
两人相谈正欢,却听寺外脚步声凌乱。男子朝少年使了个眼色,少年会意,手持剑柄置于身后。
已经近乎消停的雨突又肆虐起来。
洛书紧盯着虚掩的门。倒是不害怕,有师父在,有什么可怕的。
伴随着“吱呀”的开门声,走进来一位头戴斗笠的男子。斗笠压得极低,看不清面容。不过,只有一人而已。洛书手一松,转头看师父,却见他眉头紧蹙,似遇上难事。莫非此人与路上遇到的黑衣人有关?
那人走进,取下斗笠,径直朝他们走来。“辛兄,想不到竟在此地遇上你!”
这人竟是师父的旧识,洛书正要起身让座,却不料师父捡起木棍朝那人掷来。那人侧身避开,棍掷到地上,竟生生扎进一寸。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洛书来不及思量,下意识地起身拔剑。只待师父一声令下,他便开打了。
谁料那人竟哈哈大笑:“辛兄,想不到多年不见你还是一如既往的顽劣。”
“洛书,放下剑,见过你师伯。”
师伯?怎么从未听师父提起过?
“早年我和你师父同拜于泰山萧闲老人门下习武。那时你师父比你还小上几岁,最是爱捉弄人,每每令师父头疼不已啊!”
洛书打量着师伯:比师父矮,气势不如师父,不过,他身着月白锦服,而师父却是黑布粗衣,似乎,寒碜了点。不过,师父说过,古人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那才是我大宋子民该穿的衣服。
“细细算来,你我已是十六年未见了,十六年前——”
“师伯,你当年是不是也参加了抗金义军?”洛书猛地凑头过来。十六年前,不正是师父率众归宋的时候嘛!师伯要讲故事了吗?他最爱听这段故事了!
“洛书,去院中找些草料喂马。”
师命难违,故事是听不成了,洛书悻悻地走出。
洛书离开,寺内只余二人相对而坐。火堆已近乎燃尽,还余几缕微弱的火苗在飘忽不定。
二人既是同门,又是多年未见,此刻却俱是淡定闲坐,毫无“他乡遇故知”之喜,怪哉。不过,一人着黑,一人着白,黑白分明,再添几笔便是幅上好的水墨画,却是有趣。
“你我后来又同拜于岩老门下,修习安邦之术,学成之日,岩老为我二人布卦,我遇‘坎’卦北上事金,而你得‘离’卦南下归宋,如今,你可有后悔?”白衣男子率先开口。他看着面前的男子,正如岁月在他脸上留下风霜,时间对他也没有特别优待,两鬓泛白,皱纹纵横,只有那一脸的坚毅还能隐约寻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黑衣男子捡起木枝,在地上书就一个“离”字。
“如若当年你得‘离’卦,可也会南下归宋?而我纵使卜得‘坎’卦,也定不会仕金为臣。党兄,我也想问你这句:你可有后悔?”
后悔吗?如今的他位极人臣,深得金皇赏识,文人士子十年寒窗不就是求这么个结果吗?不后悔吗?每每看到堂中先祖画像,却是内心惶恐。
两人俱是默然。此时雨已停,风也歇,四周一片静寂。
黑衣男子取出酒囊,饮下一口,继而将酒囊扔给对面之人。
白衣男子接过,仰头便喝,却不料此酒极辣,未入喉便赶紧吐出:“这酒?”
“这酒叫‘炮打灯’,不讲余味,只讲冲劲,进嘴非得赶紧咽,不然烧烂了舌头嘴巴牙花嗓子眼儿。可一落进肚里,一股劲腾地蹿上来,直撞脑袋,晕晕乎乎,劲头很猛。好似大年夜里放的那种炮仗‘炮打灯’,点着一炸,红灯蹿天。怎么,党兄饮不得?还是平日里喝的尽是金人的琼浆玉酿,已是不习惯这宋人之酒?”
白衣男子不语,举起酒囊又饮上一口,这次强撑着没有吐出,却也是眉头紧皱如受极刑。“好酒应是温厚绵长,绝不上头。这酒,算不得好酒。”
黑衣男子摇头哂笑,拿起酒囊连饮数口,痛快地直叫好。
“这是山野汉子爱饮的酒。穷汉子挣一天的命,筋酸骨乏,心里憋闷,不就为了花钱不多,马上来劲,晕头涨脑地放纵放纵吗?”
洛书听得里面传来师父的叫好声,心想,师父定是又饮“炮打灯”了。他曾偷喝过一口,差点烧坏了舌头,连灌几大碗白水才缓过来。不知师伯可喝得下?
他一恍神,手下的草喂得慢了,马急了,连连嘶鸣,他赶忙把草递到马嘴边,安抚着:“马儿别急,等我们回到带湖家中,定让你吃个饱!”
黑衣男子连灌数口,不一会酒便见了底。他饮下最后一滴,悻悻地扔下酒囊,像个尚未餍足的酒鬼。
“辛兄,你难道想一辈子做个喝这劣酒的穷汉子?”白衣男子眼中闪过一丝轻蔑,面上却是痛心疾首的模样,“此次我作为金朝使臣出使宋廷,听闻辛兄被谏官弹劾,已被削夺官职。可有此事?”
“如你所闻。”
“只因蝇头小事便被弹劾,宋皇更是将你逐出朝堂,辛兄,这便是你的选择!你可知我此次在宋廷有何见闻?宋廷满朝文武皆附议和谈,竟无一人主战!你可知道你的朝廷早已不愿打仗,只想偏安一隅!你又何苦像个跳梁小丑般演这出独角戏?”
那一刻,黑衣男子的脸上现出苍茫的神情,他想笑,却扯不动嘴角。正当壮年,满腔抱负,此生只愿驰骋沙场为国效力,如今却落得个罢官的结局。只恨壮志未酬!
“千古李将军,夺得胡儿马。李蔡为人在下中,却是封侯者。”他低吟,掩不住的愤慨。
白衣男子起身:“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待。金皇早已仰慕你的才名,若再加上我的举荐,以辛兄之才定能在金一展宏图!若你归金,金皇许可赦免你伐金之过。辛兄意下如何?”
黑衣男子没有言语,突地起身向外。雨后的天空并没有放晴,仍是阴沉着。风起,树叶簌簌而落。这秋天,真的是要来了。
院中洛书正坐在石板上诵读:“用兵之道,形与势二。不知而一之……”
白衣男子随后步出,虽急于知道他的答复,脸上却是一派从容。
洛书继续读着:“古之为国者,其虑敌深,其防患密。故常不吝爵赏以笼络天下智勇辨力之士……”
两人伫立门前,听着洛书背书,似都忘了先前的问题。
“你可知小徒所读是何文章?”黑衣男子开口。
“听其内容是兵书。”
“此乃《美芹十论》,是我多年前献予宋皇的策论。此十论耗费我多年心血,陈述抗金救国收复失地的大计。虽未被朝廷采用,却也是广为传颂。全文万余字,字字皆是心血所成,铭刻于心,此生绝不会忘了。”
答案,便是那《美芹十论》。
白衣男子轻叹:“我一向认为,既然天下跟着一家姓,那么国家倾覆,无非也是圣上一家的事,吾等不必跟着守孝拘礼。”
黑衣男子一颤:“你什么意思?”
“既然天下是皇帝一家的,那么国与国之间的战争说到底,不过是一家子想抢另一家子。”白衣男子嗤笑道。
“你的意思是说,假使金人想要我大宋疆土,只要皇帝肯拱手相让,则一切战火和死亡,就不会发生了?”黑衣男子冷笑,“好个清静无为!我倒不明白了,那我大宋将士流的血,就没意义了吗?”
白衣男子脸色骤变,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一旁的洛书听明白了,师伯竟是在劝师父归金贼!
“金贼夺我江山,杀我子民,世人都唱五子之歌,师伯你怎么还替金人说话!你不是我师伯!你,你——”洛书怒视着他,只觉这人的笑脸实在是可恶至极。
“人总要有个君主可跪,一旦跪下,就只认准这一个。”黑衣男子看向远处的山峦,不知远山后是什么风景,荒芜如野还是繁华如梦,知与不知又有什么分别呢,信念在,心犹存。
白衣男子冷笑:“如此,便休怪我不顾同门情谊,此次金皇下令,如若不归顺,杀无赦!”
哨声响起,院外又响起凌乱的脚步声。
“师父,是那群黑衣人!”洛书大叫。
黑衣男子早就料到,手下拳头握紧,抬头,眼中迸发出灼人的光芒:“洛书,取剑来!”
“这是?”白衣男子盯着他手中的剑,剑锋约有三尺,仅一侧有刃,另一侧是背,上有一窄槽,他突然明白了,“这是少康剑!”
少康剑,上古名剑,一剑可敌千军。犹记得在岩老门下听学时,岩老在讲到“忠义”时,便提及这把剑。他有些慌了,竟忘了发出进攻的号令。他怎么能忘,年少时也曾坚定地认为“侠之大者,当以国为重”。只是,后来怎得就忘了?
“昔日夏后少康之子季杼持此剑刺寒浞,剑穿三层狻猊铠甲,直抵寒浞心脏,而季杼也死在刀锋剑雨下,而少康得以重登帝位。这是把勇绝忠义之剑,季杼之后,定会多我辛某一人!”黑衣男子持剑伫立,那一霎那,周遭空气也染上剑气,凛冽如斯。
良久,白衣男子开口:“罢了,今日只当你我从未相见,你们走吧!”
“师父,为什么你一拿出那把剑,那人便认输了呢?”洛书问。
男子细细摩挲着剑柄:“他输给的不是这把剑,而是忠义之道。”
他赢了吗?可一人之赢如何抵得过一国之输?一将之勇如何敌得过一军之猛?
纵马而去,前方是上饶带湖的家。何时前方才能是吹角连营?
几年后,他碾转听得,师兄党怀英已辞去军事职位,只在金朝做一闲散文官。如今,已称得上金朝文坛领袖。
一日酒醉后他做了个梦,梦回昔日沙场。酒醒后,提笔作诗: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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