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

　　先前为了驱赶毒虫，两人外衫均已点了去。万红绫此刻一身破烂外衫穿犹未穿，钟承山更是干脆只着了中衣短袄。习武之人皆会运功驱寒之法，是以原本二人对此并无所觉，而今得万红绫此言提醒，钟承山才惊觉此刻二人已算得上衣衫不整，不成体统了。
　　他自幼生长在名门大派，门规甚为严谨，先前无意之中绞断女子长发，已教他心生愧意。眼下他二人被困这石室中，相顾无言，即便他对万红绫殊无好感，甚且算得上身怀怨愤，他也绝没有在这等事上轻忽慢待的道理。
　　想到这里，他简直如坐针毡，竟当即起身往那洞口探过了身子，道，“为今之计，此地不宜久留，你我需得自这坡道中再行离开。”
　　“你自个爬去罢。”万红绫道，“这洞底就是那毒虫巢穴，我可不找这罪受。”她原先也曾想过只这一条路了，可而今话自他口中说来，竟是教她怎么都不顺耳。
　　——凭什么听他的？
　　“随你。”钟承山皱眉道，“你若是愿意留在此地等死，亦是无妨。”略一顿，他又道，“也对，此地你本就来去自如，我走了正好教万大小姐寻个安心去处。”
　　万红绫一愣，转眼省过来，他话中意思是指她与此地颇有渊源，眼下不听他的，便是因为自个早已另有出路。
　　这误会简直好没来由。
　　她平素虽一直被人误会，却也最憎被人误会。原本她已不想理睬，亦打定主意不与他动手，可眼下竟又遭误解，教她如何能忍？
　　“你把话说清楚！”她上前一把便揪住了他的襟口。
　　钟承山也不生气，只缓缓自她手中扯开自个衣襟，“道不同不相为谋，各走各路，原是应当。”
　　——简直了！
　　万红绫深深吸了口气，握紧了拳又松开，最后，只伸手拦在他面前，“先不忙着走，我且问你，我先前是不是救了你？”
　　“不错。”
　　“我救你之前，可有要挟你为我做什么事么？”
　　“……自然没有。”
　　“好，”她深深呼出一口气，问道，“我与你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
　　她瞧着他，眼里没有愤怒与怨恨，只有疑惑不解。
　　这是他头一回瞧清她的眼睛。昏暗的火光映在她的眼瞳里，他这才发现，那是温暖洋溢的琥珀色。江湖盛传的天下第一魔女似乎不该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他避开她的目光，“你不止没有要挟我，还两次救了我性命……但是……”
　　“但是什么？”她扬起眉，侧过脑袋瞧着他，见他迟疑，禁不住问道，“但是因为我是万红绫，所以救了你便不算是救了你，做了好事也必是心怀恶意……对不对？”
　　她的目光坦荡从容，他即便是铁石心肠，亦很难不被这目光所打动。可他闭了闭眼，却依旧狠狠心，将心里这丁点的踌躇给撇了干净，“……你既然知道，又何必问我。”
　　万红绫一时气结。
　　“我虽打伤过你师弟，但他自个儿都不计较，你们清风派的俞道长也不追究，为何独你一个……”
　　钟承山闻她提起此事，竟不觉松了口气，接道，“你倒是自个儿还知道做了什么好事。听你口气，如今也是并无悔意了。”
　　“我为何要后悔？”万红绫认真道，“是他们自个儿不自量力，先要杀我，难道我还站那儿等着他们来打杀不成？”她想起那一日遇见的几人，只觉好笑，“说起来你还要谢我哩。”说着她就在那墙上画了起来。
　　“你瞧，”她在墙上画了四个小人儿，东西南三个方位皆是招式齐整，唯有北方那一个是个小胖墩儿，竟似个滚圆的猴儿举了把剑，模样颇为滑稽，“这几个的招式勉强还瞧得过去，唯有这一个，像个醉猫儿，一柄剑不像剑，倒像是杆大旗，专指着同门的破绽哩……”
　　她画得虽然粗糙，但剑法精要之处竟也似模似样。
　　钟承山瞧出这是自家的四圣剑阵，那憨态可掬的胖猴儿一眼便知是顾山山，她画得滑稽有趣，却颇为生动，令得他竟能想见自家师弟平日里练剑的模样，不由得忍俊不禁。
　　一笑之后，他方才省过来，自个此刻随着这魔女一起嘲笑同门，着实不妥，于是他咳了两声，道，“这剑阵他刚学得，确实还需勤练。”
　　“嘻嘻。”万红绫笑道，“你也承认他们学艺不精啦。我若是不打发了他们，教他们得意忘形，跑去别的江湖好汉面前献丑，岂不是丢了你们清风派的脸？”
　　万红绫笑得这般欢畅肆意，仿佛眼下她不是被困在一个前路未卜的密室中，又仿佛她眼前的也并不是一个对她心怀猜忌的正道人士。
　　这笑容仿佛不该出现在此时此地，这笑容又仿佛根本不该出现在万红绫这样的魔女身上。
　　钟承山这般想着，心口却是一堵，这一种全然陌生的心绪教他烦躁难受。
　　他默念了两句本门心法口诀，方定下神来。
　　他提剑将那壁上图画抹了去，道，“我清风派的剑法，也不需要你来指点。”

　　万红绫翻了个白眼，还待争辩，但见他平心静气，仿佛并未有再追究这件事的意思，突然灵光一闪，“你是为了别的事这般恨我，对不对？”
　　钟承山提剑的手果然一顿，却道，“万姑娘别猜了。横竖我如何看待贵教，与你又有什么相干？”她不过就是个魔女罢了，他心想，无谓多作纠缠。
　　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先那声嘲讽的“万大小姐”此刻已成了颇有礼貌的“万姑娘”。
　　万红绫被他问得一愣。
　　是啊，这些正道人士如何看待她，又如何鄙弃她、讨厌她、敌视她，她何曾在乎过？
　　他们鄙弃她，她便以傲慢还之。
　　他们讨厌她，她便以嘲讽还之。
　　他们敌视她，伤害她，她便以更强大的武力还给他们。

　　——她何曾……在乎过？

　　“我不想杀你。”她突然正色道，“因为我不想杀你。”
　　“通常那些讨厌我的，与我为敌的，寻我晦气的，我都随便杀了了事。可我不想杀你。”她重复道，“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兴许是因为你剑法好，兴许是因为你师门里的人还不讨人厌，兴许根本不为什么……我只是不想杀你。”
　　她郑重其事，让人无法怀疑她的坦诚和认真。
　　这让他有些犹豫是否该信任她，是否该回应她这番自以为是的好意，这番滑稽而郑重的表白。
　　可他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轻笑道，“呵，就好似你当真能杀得了我一样。”

　　他拒绝与她和解，尽管她并不知道她得罪了他什么。
　　他不想理她。
　　他关上了一扇万红绫难得才打开的门。

　　万红绫却没有丁点挫败。
　　“我眼下确实杀不了你。”她点头承认，顿了顿，复道，“可我救了你，若是用你们正道人士的说法，我已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应该知恩图报。”
　　她试图用正道人士自己的道理来和他讲道理，她想告诉他，她并不想与他为敌。
　　钟承山闻言一怔，心道，这不是知恩图报，是挟恩图报才是。她方才那多言语，到头来却还是以恩相胁，他先前猜测她救人必有所图，果真是料中了。
　　可奇怪的是，他想到这里却无丝毫得意，只觉心中一阵怅然，竟不知为何。

　　万红绫却哪里知道自己又被误会，见他沉默，以为他是答允了，便展颜道，“这第一件事，你不能再唤我魔女，唤我教里是魔教……至少，在我面前不行。”
　　“……还有几件事？”他皱眉问她，“你不如全说来听听。”
　　“我救了你两次，自然是两件事。”她理所当然道，“这第一件事你且答应，第二件事我眼下还没想到。”
　　“你管得了我口中称呼，却管不了我心中所想，这又有何意义？”他问她，一面心道，我只管心口不一，对你魔教，我可不会有丁点愧意。
　　“你心中怎想，自然与我无关。”万红绫眨了眨眼，“只别让我听见教我不舒坦的便罢。”
　　钟承山点头道，“好，但你别想着往后我会替你……做什么事。”他到了口边的魔教二字果真咽了回去。
　　万红绫心道，他倒也说话算话。
　　正说话间，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震天巨响，石室另一端那扇木门竟亦随着这巨大震动裂了开去！
　　二人不假思索，立时将那断裂的木门掀了开去。周遭的灰土纷纷扬扬掉落下来，万红绫只道不好，这山中有热泉，山体内又有这般庞大曲折的密道，竟不知这巨响是否代表了山崩地裂。
　　幸而这震动很快平息，二人自那木门而出，便是两条甬道，一条已被石门所闭，所幸另一条笔直往外便是地上。二人出得密道，此际犹是深夜，二人借着微弱火光环顾四周，万红绫发现此地竟是先前她与云绮分开时的岔路口附近。
　　她心道，这禾山五鬼的密道与那神殿密道如此相近，所用机关和布置又都与教里贯用相类，说不定这密道看似两个，实则一个，其中少不得还有什么相通之处。

《魔女》
天下第一女魔头很纯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