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

　　她沉默着行到右边那入口，并不回头，复又问道，“你而今是能走了不？”可不待他回答，她已迈步往那通路行去。她虽是气他，可眼下他旧伤将将发作，她自然已打消了二人分头行事的念头。
　　幸而谢纭终究没有多话，亦快步跟了上来。
　　两人一路沉默，竟是谁都不预再行开口，这就仿佛谁先开口便输了一般。
　　谢纭本就性情冷淡，即便方才与她争辩，为她口无遮拦伤了心，此刻亦已不放在了心上。更且两人而今处境艰难，他心中所虑甚多，是以对这怪异沉默并无所觉。
　　万红绫却哪忍得住，她本就是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的，更何况她先前已有许多疑问徘徊在心，眼下谢纭就在身边，教她如何能不问？
　　罢了，算我认输了罢。她不禁暗叹一声，开口问道，“……先前……先前我遇见那江妙姿，她对我道，你阿妈是……是江山荼……可是真的么？”
　　谢纭的脚步果真一顿。
　　“我原料想她是骗我的罢，可我在这儿又瞧见了一幅画儿……”她见他并未回答，竟不由得有些无措，一径自言自语道，“……那画上的是江山荼，她和你生得当真有些像……”
　　不待她说完，谢纭终于打断了她。
　　“那画上的人自然是我母亲。”他叹道，“此事江妙姿并未骗你。”
　　尽管早有准备，可眼下听他亲口承认，万红绫犹是一懵。
　　“所以……所以你会那易容之术也不稀奇了……”她怔怔道，可随即却省过神来，“不对，她……她早已过世了，竟怎么教你这易容术？”
　　“她确实过世了。”谢纭道，“却只是五年前的事。”
　　——五年之前，自然是谢府老夫人过世的时候。
　　万红绫不由得惊呼道，“原来……原来她……”
　　谢纭点头道，“她当年诈死脱身，却又改名换姓，变换容貌，嫁入谢家，直到五年前，方才病逝。”
　　万红绫不禁恍然大悟。

　　谢纭见她依旧怔怔，不禁问道，“你可还有不明白的么？”
　　万红绫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直愣愣问道，“那她……她为什么要嫁入谢家？”
　　江山荼即便诈死脱身，却为什么还要嫁入这名门正派？难道天天扮着旁人不累么？对了，她万红绫当初亦曾脑袋一热，想着去玉兰山庄混吃混喝，可……可她眼下已明白自己那时是多么幼稚愚蠢，这江山荼却为什么亦会这样做？难道……难道她亦是一时发昏？
　　她想到此处，直觉自个儿对谢纭之母太过不敬，只得赶紧打住。
　　“你阿妈……必定……必定很中意你阿爹了。”她想来想去，只得这一个可能。
　　闻她此言，谢纭却愣了一愣。
　　“自我记事起，他们便是势同水火。”他轻轻摇头道，“莫说你不明白，我亦不明白她一介魔女为何要嫁入谢家。她若不嫁入谢家，呵，我便也不用当这谢纭了。”
　　他似是很不愿提起这段往事，言语之间竟更有自弃之意。
　　“好罢，我先前对你诸多言语冒犯，口口声声唤你魔女，而今你知我也是魔女之子了。”谢纭轻笑一声，“心里头可舒坦些了？”

　　他的目光依旧清亮，他的笑容也依旧毫无瑕疵，可万红绫心头却有一阵难过慢慢滋长。
　　“你何时那般呼过我？”她硬声道，“我、我早不记得啦。
　　“况且你阿妈被人呼做魔女又如何？”她皱眉道，“我阿爹在江湖上被称作是魔头，我大哥亦是魔头，我阿妈，哼，连丁点武功都不会，还被称作妖女，这些我可全当是狗屁。”她先前亦曾以为那江山荼杀普通人来制人皮面具才被称作魔女，而后听那何夫人话中意思，当年之事恐怕亦有隐情。眼下听谢纭自称魔女之子，终于明白自个儿心中的那点难受来自于何处了。
　　“你若是也不信自个阿妈，以为她干尽坏事，又教旁人怎么相信？”
　　她这番话说得激愤，直如感同身受。
　　谢纭微微一怔，须臾，终于舒展开了眉头，却并未答她。
　　万红绫心道，我怎么说着说着，竟又似在教训他了？一念及此，竟对自个都生出些不忿来。万红绫啊万红绫，教你多嘴，她暗骂道。

　　她正这般念着，谢纭却已抬手撩过她一缕青丝，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她而今发丝极短，因了先前一番作动，束发便又散了开来。
　　万红绫懊恼万分，当即将青丝又胡乱束好。
　　“你这般束法可是不美。”他皱眉道——岂止不美，简直粗鲁。
　　“好罢。那你帮我。”万红绫没好气道。
　　——都怪那姓钟的。
　　她一想到钟承山背后偷袭之事，心火立时便熊熊燃起，竟干脆将束带一抽，扔了给他，迁怒道，“横竖我是不会这些。”

　　——她不会，难道他就会？！
　　谢纭一愣，只觉她好没道理。
　　他接过那束带，竟一时间瞧着她的秀发，手足无措。
　　他自然知道她生得很美。
　　她行止虽如莽夫，形容样貌却是艳丽绝伦。她的发丝虽少上一大截，面上亦无好颜色，此刻却依旧如海棠花树，璀璨夺目，不可方物。
　　他心神一动，不禁移开目光。
　　“我……”他心知必须说些什么来回绝，却只觉一阵踌躇，竟有些不舍。

　　“算啦。”幸好下一刻万红绫竟又一把拽回了那束带，嘟囔道，“谁知你下手轻重如何。我自己来罢。”火光掩映之下，她的面色通红。
　　她并未发觉教他替她束发有何不妥。
　　她只是没来由地觉得他眼下离得她太近了些。令得她突然想到，他若是当真替她束发，那岂不是、岂不是会离得她更近了？近得就像、就像那一日在热潭边一样？！
　　她这般想着，只觉双颊立时发热发烫，这热意更蔓延到耳垂，教她发觉自个儿的耳朵都不是自个儿的了。
　　她慌忙扎着发丝，一面抱怨道，“这都怪那姓钟的。对，呃……就是那清风派的钟承山……呃……使剑的那个……他剑法倒是挺好……呃……他师弟的剑法就不怎么样……呃……”谁知她口中说着不相干的事，手下却越发不听使唤，竟无论如何都束不好。
　　她心下一急，更觉双颊似火烧了一般。

　　“这样。”谢纭仿似是终于看不过去，竟抬手轻轻握住了她的发丝。他一手握着她的发丝，一手接过她手中束带，“我知轻重，你若是疼了便说。”
　　“呃……”万红绫的双眸一定，竟呆若木鸡。她直愣愣地，发觉自个仿似被点了穴一般，动弹不得。
　　谢纭下手很轻，很软。
　　这是她从没料想过的。
　　她还记得的，小时候她与大哥傅离出去玩，把脑袋上的小揪儿弄散了，怕阿妈知道，她让大哥帮忙，结果大哥和傅离两人一边一个，手忙脚乱，最后扯得她生疼，还怪她多事。
　　这真是……好没来由呵。
　　——原来男人的手也可以如此温柔么？

　　她这般想着，面上热意终于慢慢褪去。
　　“你常常这般帮人束发么？”她问他，“我发觉你很在行哩。”
　　她正这般夸奖他，下一刻便觉头皮一紧，当即痛呼出声。
　　她哪里知道，谢纭此刻亦是心跳如擂，战战兢兢。他没有姊妹，自然从小到大，从未曾这般替一个姑娘束过发。
　　“万姑娘谬赞了，我可从未这般伺候过别人。”他冷声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这般替她束发，早是逾矩了。替她一人束发已是不该，他哪还会“常常”去替人束发？
　　“哈哈。”万红绫闻言却笑了，只喃喃道，“我从小到大，可也从未这般被人伺候过哩。当然，除了你……”她从小不惯被人服侍，什么都爱自己来，却哪知自那时染了风寒起，竟时时要他照顾，令得她而今要在他面前说上这么一句话，底气都嫌不足，简直是造化弄人。
　　谢纭闻言手下一顿。
　　他见她笑得如此从容，便知她一无所觉，心怀坦荡。可他反观自个却这般神思不属，不禁升起一阵愧意，直觉自己太不磊落。
　　“怎么了？”万红绫问他。
　　他摇摇头，终于泛起笑容，“其实我也不会，你不要嫌弃便好。”

《魔女》
天下第一女魔头很纯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