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

　　谢纭的脸色不佳。此际屋内灯火通明，他自然瞧见了那赤身的男人和床上的姑娘。可他一眼扫过，却并无惊讶。
　　他的眉而今微微拢起，全因瞧见了万红绫。
　　万红绫自然没什么不妥。
　　她的衣衫虽有些破损，却还算齐整。她的眉目依旧生气勃勃，显见亦无损伤。
　　可——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她的青丝上。
　　——这是怎么回事？
　　他抿了抿唇，没有开口，只是横剑背身护在了她身前。

　　万红绫瞧着他的背影，怔了一怔，只觉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她原本曾料想过再遇时该如何责问他，埋怨他那时毫不犹豫将她抛下，又或者她该如何命令他，教他快把这重重谜团解与她知。可眼下他就在她面前，她的心中竟无一丝一毫怨怼愤怒。
　　她不过是轻轻松了口气。仿佛能再遇见他，她竟已……很是欢喜？！
　　她想到此处，只觉自己好没来由。

　　那“徐荏”虽疾步往后退去，却终究被谢纭剑气所伤。可他面上被划了道口子，却竟无丁点鲜血。万红绫不由得恍然大悟——先前他在面上一“抹”，原来不是揭去面具，而是又覆上一层面具！
　　“你不是徐荏。你……你究竟是谁？为什么又扮成卓鹤言的模样？！”她厉声问道。
　　她此话一出，屋内两人皆是一愣。
　　卓鹤言此人在江湖上颇有恶名，历来为江湖中人所不齿，武林中人提起他便没有不咬牙痛恨，欲除之而后快的。他有这般名声，全因他是个惯于摧花折柳的淫贼。

　　“哦？”那卓鹤言轻笑道，“美人儿竟认得我？”
　　万红绫紧紧咬了咬双唇，双眉微微蹙起。她自然认得，可若能选择，她是宁愿自个丁点都不认得那张脸的。
　　谢纭背着她，自然瞧不见她神情，而今他只觉身后丁点动静都无，这教他禁不住绷紧了背脊，可他毕竟没有转身，只冷冷问那人道，“卓鹤言已死去多时，阁下扮作一个死人，意欲何为？”世人皆知淫贼卓鹤言早已在东邑为魔教护法傅离所除，也因此一事，傅离甚至还跻身江湖百大侠士之列。
　　那人嘻嘻笑道，“实话告诉你们罢，那傅离与我是好兄弟，当初他四处宣扬自个杀了我，我不好拂他面子，便蛰伏不出，顺便，当卖他个人情……”

　　他说得眉飞色舞，却闻万红绫大喝道，“住口！”
　　她气息急促，双颊绯红，显见是气得不轻，“傅离岂会与……与这恶贼称兄道弟！”她常常被人骂作妖女魔女，可那些却远没有听闻对方如此污蔑傅离教她生气。她知道傅离多么看重他自个儿和教里在江湖中的名声，而他又为了这名声，做了多少事，受了多少累。她往日里虽常常对他嗤之以鼻，可眼下面前竟有人信口开河，对他横加污蔑 ，这教她如何能忍？

　　“听姑娘口气，难道还认得傅离？”那人好奇问道。这般问法，已是在套她话了，万红绫却一无所觉，幸好不待她开口，谢纭已出手了。
　　谢纭的剑自然很快，那人的身手却也称得上一流，他折身避过两剑，依旧气定神闲，竟仿佛仍有余裕，开口道，“这位姑娘掌法这般犀利，对傅离又如此着紧……难不成，是那位大大有名的万护法？”
　　不过这片刻之间，他竟已猜出了万红绫的身份。

　　恰在此时，门外终于又渐渐响起人声——竟是那南山派并饮月庄一行人。想来他们自那密道之内另寻了出路，亦来到此地。
　　万红绫只觉奇怪，他们先前已遭人算计，而今怎么依旧毫无防备，在这静谧夜里旁若无人，高声说话？
　　——“师父，这里有间屋子还亮着……”
　　她听见一个清脆的女声禀报着，竟是那南山派的女弟子。

　　下一刻，万红绫已暗暗叫糟。她深知谢纭而今身份特殊，此刻外边诸人皆是三庄四派人士，若是照面，必然要认出他来。
　　谁知她越是害怕，那害怕之事便当即成真。
　　那床上的女孩子先前已哭哑了嗓子，渐渐不闻，而今听得门外人声，竟陡然尖利地呼救起来。

　　——“救命——师父救我——”
　　仿佛是溺水者瞧见了稻草，她拼足了劲儿呼喊着，竟是声嘶力竭。
　　她呼喊的是——师父。

　　这让万红绫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你就是司徒姑娘？”
　　她问那姑娘，可那姑娘却恍如未闻，只不停重复地呼喊着。她此刻满面通红，只唇色惨白骇人，显见是吓得不轻。
　　万红绫试着替她推宫过血，可她内力不济，那人点穴手法又是奇特，她一时半会竟无法将她穴道解开。
　　眼见那姑娘这般可怜，她心中亦是难受。
　　谢纭而今亦与那人相持不下。她咬咬牙，只能喊道，“何夫人，司徒姑娘在此！你快快来救人……”
　　听她此言，那卓鹤言竟一面与谢纭斗在一处，一面分神呼道，“这位司徒姑娘而今赤条条，露光光，何夫人，你南山派果然教徒有方，她这身子简直妙不可言。谁入了来，正可大饱眼福……”
　　他说得龌龊下流，正是想故技重施，就像先前那般，教门外之人有所顾忌，不敢贸然入内相救。

　　果然，门外那古三高声道，“……我瞧这其中必是有诈，屋里还似有打斗之声，何夫人，你可万不要莽撞啊……”
　　“……可……可先前仿似真是……真是师姐的声音……”有南山派弟子嗫嚅道。
　　那古三本是个冲动之人，而今却以不要莽撞为由，教何夫人小心行事，万红绫听了，直觉滑稽可笑。
　　她心道，他们既然不敢入来，我只能先将这恶贼擒下，逼问他解穴之法，教这姑娘解了禁制，自个去见她师父同伴了。

　　这般想着，她瞅准时机，复又出手。
　　这屋内狭小，谢纭长剑原本便难以全然施展，万红绫虽意在帮忙，却教他出招更受牵制，反是落了下风。
　　“你走开。”他对她沉声道。
　　万红绫却哪会听他。
　　她双掌齐出，招招往那人破绽处攻去。说来奇怪，此人虽是假的卓鹤言，可招式却仿得似模似样，就连这些弱点亦是分毫不差，这，这怎么可能？
　　她这般想着，心头不由得一惊。
　　——不好！

　　果然，那人故技重施，竟又是一个虚招引她出掌，下一刻，却折身一拧，一掌拍在她肩上，教她往后跌去。
　　卓鹤言又不知在桌边开了什么机关，桌底竟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来。趁着谢纭伸手护住万红绫之际，他一矮身，便如猫儿一般，跃入了那密道中。

　　万红绫眼见他就要逃跑，又哪顾得许多，她身子往前便是一倾，直直往那洞口跌了入去。
　　她跌了入去，才猛然一惊。原来那洞口一片光滑，并无阶梯，竟是一处滑道。
　　她一路往下滑去，伸手大力挥动摸索，却摸不到丁点可借力之物，她勉力用手按在那滑道壁上，却只觉双手火辣辣痛，不过片刻，便再往下滑去。
　　这滑道极长极陡，她一路往下跌落，这种无能为力只能下坠的恐怖，教她心中竟涌起一阵骇怕来。
　　幸好，不知她在这可怖甬道中跌了多久，终于有人捉住了她的手，教她停了下来。与此同时，一阵尖利的金石相碰之声亦钻入她耳里。

　　“——谢、谢纭？”黑暗之中，她脱口而出，“……你用剑插在那壁上？”
　　那人冷冷哼了一声，便算是应了。
　　万红绫狠狠舒了口气，当即双手并用，攀住了他的臂膀。
　　“你、你做什么？”谢纭惊呼道。
　　“这样……好使力些。”她解释道，一面说着，一面已向上搂住了他的脖颈。
　　谢纭愣了一愣，只能顺势揽住她腰际。
　　“原来你这般怕死。”不知为何，他有些好笑无奈。
　　“能活自然不想死。”万红绫紧了紧怀抱，几乎已整个身子贴在了他身上，“多谢……多谢你。”她向他道谢，终于有丝丝怯意自那声音里露了出来。
　　她这般示弱，谢纭自然还是头一次遇见。
　　他不禁冷声道，“既不想死，先前就不该出手。”
　　“我若不帮你，那人而今还与你斗得不相上下。”万红绫道。
　　“帮倒忙。”
　　“我瞧你的功夫原也没有那么差，怎么你竟连那恶贼都斗不过？”
　　“说得好，我瞧你的功夫也不该是会被人三番两次差点制住的。”
　　“我……”万红绫心想，我救人耗费内力，那人又端的狡猾，你怎好跟我比？可她转念一想，而今两人身处险境，怎的先争执起这般事来？不由得立时啐了自己一口，放缓口气，道，“算啦，咱们别说这些没用的，还是快想办法下去罢。”
　　谢纭心中不由得暗暗叫苦，他凭手中长剑阻住跌势，两人可缓缓借力向下，他一人要负二人之重，虽是辛苦，却远不及万红绫近在耳边的喘息之声教他难受困扰。
　　她而今与他紧紧抱在一处，她发上身上的味道，虽不见得美妙，便顽强地钻入他的鼻中、心里。她呼吸间带来的热气，更拂过他的耳边、颈侧。
　　所以她说话还好，至少他还能分神去想她在说些什么，反倒是她而今默不作声，是对他最大的折磨了。
　　“你、你能松一松手么？”黑暗之中，他终于禁不住问她，“……你想勒死我么。”他说了个最蹩脚的谎话。
　　万红绫闻言果然松了松手，“对不住……”她立时有些不好意思，只因她极少有这般怕死的时候，却竟教谢纭碰上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她解释道。
　　“你该明白，男女授受不亲。”他硬声道，“而今、而今虽是……虽是事急从权，你却也不该……”可话刚出口，他心中便已悔道，完了，为什么她没觉察，我竟反要自个儿去寻这不自在？
　　果然，此话一出，万红绫便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道，“我知道名节紧要，但我……我却以为相比起来性命更紧要，先前我呼救的时候，那恶贼这般奚落，你亦能……入来救人，多谢了……”
　　谢纭闻言一怔，突感惭愧万分，不禁柔声道，“我不是那般意思。”她虽被人呼做妖女魔女，他却知道，对于名节一事，她与寻常姑娘家并无二致。
　　“还有……”他放软了语气，万红绫却并无所觉，复又道，“我……我带累了你阿弟的名声，虽是我的错，可我、可我也并不是有意的，若是要我殉节赔罪，我、我也是万万不能。”
　　她这般说着，直觉忐忑，只因而今她命悬谢纭一念之间，他若是脱手将她扔下，她性命便危矣。
　　谢纭揽在她腰际的手臂立时一紧。
　　“……这件事。”他叹道，“你不用放在心上罢了。我亦从没觉得有姑娘家需要为名节这种事丧命的道理。”
　　“这么说来，”万红绫道，“若是……若是我也像那位司徒姑娘一样……”
　　“胡说什么。”谢纭打断她，“此事非她自愿，司徒姑娘的名节，算不得有所损伤。”他这几句说得极快，竟仿佛急切想要说明什么。
　　这难言的话头是他自个起的，而今他却已不想说下去。
　　万红绫却没有这般打算，黑暗之中，她点了点头，仿似若有所思，“你能这般想，直比傅离还要通透哩……”
　　他原已不想答话，可她提到了“傅离”，这教他鬼使神差，竟又问道，“怎么说？”
　　“其实，”万红绫叹了口气，“当年那姓卓的是被我杀了的。”所以她才会笃定眼前这卓鹤言是假的，亦对其武功路数颇为熟悉。
　　“后来傅离知道了，他担心得要命，怕若是传扬出去，对我名声不好，才告诉所有人，那恶贼是他除去的。”
　　谢纭听罢，却久久没有了言语。

《魔女》
天下第一女魔头很纯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