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

　　万红绫蹲坐在水池边的台阶上，狠狠地将脑袋抵住双膝，颤抖着蜷缩起来。
　　她素来不是个爱哭的人。只因她着实不想让人同情可怜，可自独孤欢一事以来，她已数不清这是第几回嚎啕大哭了。我怎么这般没用，她暗骂自己，豆大泪珠却依旧不断落下。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温热的手掌抚在了她的头顶。接着，她只觉头顶被轻轻拍了一拍。
　　——是谢纭？他仿似是在安慰她？
　　“走开。”她依旧低着头，用力挥了一挥，含糊道，“别管我……”
　　谁知那手掌却未移开。
　　而后，一个温暖的怀抱便拥住了她。
　　她的双肩不由一僵。
　　他这是在做甚么？她又不是小孩儿！
　　可这念头在她心中一闪而逝，很快，她便乖顺地沉溺在这温柔里，半分挣扎也无了。

　　万红绫不知哭了多久，直到谢纭的一面衣襟已全都湿了，才渐渐歇下。
　　“哭够了么？”他推开她，似乎这才有些嫌弃。
　　万红绫省过神来，她抹了抹眼睛，嗫嚅道，“……咱们快些躲起来罢，等那凶手回返，才好对付他。”
　　谢纭点了点头。心中却想，而今云擎已逝，那凶徒不知究竟会不会来，他们这般守株待兔，是否徒劳无益？然而又一想，两人此刻并无他法脱出，万红绫亦刚刚平复，自然还是不要让她害怕的好。
　　他见万红绫已手足并用，攀爬到最近的书架顶上，当下也不迟疑，亦一道儿爬将上去，这高大书架几个连成一排，虽是竹制，倒也牢靠，此刻这屋内只池边一抹幽幽珠光，两人躲在这顶上，若非特特留意，亦是难以发觉。那珠光之下便是云擎身首，那凶徒若是入来，头一眼便会瞧见，他若是上前查看，两人所处正是最好偷袭的地方。

　　不多时，万红绫已仰面躺了下来。
　　她的面上犹有泪痕，可她的眼里已无了哀色。
　　谢纭与她脑袋抵着脑袋，亦缓缓卧倒。

　　“咱们存着力气，少说话。说不定，要等好几天。”万红绫沉静的声音传来，眼下已无半点哽咽了。
　　他怔了一怔——兴许她远比他想的要坚强。

　　这落满灰尘的书架顶上，两人静默地躺着。万红绫这一句说完，果真再无声响。
　　谢纭不禁想起了玉兰山的那一夜。他亦与她一道儿，躲在荒庙神像之后。
　　彼时他多么地嫌弃她，厌恶她。只因他竟沦落到要让个魔女救他，还与她虚以委蛇，躲在一处，简直连自己也一并憎恶鄙弃。

　　可而今呢？
　　他猛地惊觉，而今他竟、竟很安心。
　　仿似这一路行来，他竟已习惯了万红绫的存在。他二人自旬州再遇起，便是凶险不断，他初时虽不喜她，可很快便知道，她虽脾气不好，却不难伺候。她性子激烈，却很容易满足。她有时蠢笨，却也不乏单纯可爱。她不会察言观色，却不自量力，时时为旁人着想。她……
　　想到此处，他不觉心下一软，伸手偷偷地往脑后捞去。
　　她并不动弹，他如愿捞着几缕青丝，心下一安，竟不觉有些欢喜。

　　“你作甚么？”她动了一动。
　　他浑身一震，赶紧松开，竟似被人逮到了什么，不禁急急道，“我怕你被什么给捉了去，而我不知道……”他不假思索，即连编一个理由都顾不得，竟直接将她先前在那潭边的说辞搬了出来。
　　“恩。”她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
　　他心下微微失落。
　　可不一会，万红绫的手便伸了过来，牢牢握住了他的。
　　“这便好了。”她对他道，“咱俩都丢不了了。”
　　“……唔。”这一回，他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

　　这等待兴许很长，可在谢纭眼里却很短。

　　——石门开了。

　　万红绫的手微微颤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平静。一瞬间，两人具都猫起了身子。
　　脚步声自甬道的那一头传来，很轻，很齐，可依旧听得出，来的人不只一个。
　　难道这凶徒这般猖狂，他竟已笃定云擎已丧命，不待确认便领人来了？！

　　不多时，那一行人已入了这房内。惊呼之声果然响起。
　　借着那珠光，万红绫瞧见一人已先一步扑向了云擎。这人若是凶徒，此刻正是他二人动手的绝佳机会！

　　可万红绫并未动弹，谢纭自然亦没作动。
　　她浑身一震，愣住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云绮。

　　云绮竟来了。
　　云绮竟先来了？
　　很快，云绮的肩膀便微微抽动起来。
　　他一定很难过。
　　万红绫心想。

　　这屋内一时之间便又响起阵阵抽泣声。
　　“都是我不好……”有人哽咽道，“……师父若不是为了救我……”
　　“阿鹰，不必自责。”云绮安慰道，“而今你好好养伤，对阿爹才是报偿。”他的声音平静，若是不相干的人此刻听到了，绝想不到他刚确认了自己父亲的身亡。

　　万红绫转过了身来瞧去，便见这室内此刻立着六七名云家剑士，她却一个都不认得。
　　那说话的“阿鹰”此刻正立在云绮身边，他的胸上裹着厚厚帛布，竟像是受了伤。
　　——就是他了。
　　——这杀害了自己的师父和同门，卑鄙无耻凶残狠毒的背叛者！
　　她目眦欲裂，狠狠地瞪着他。

　　“大家四处看看，可还有踪迹么？”云绮冷静道。
　　——不能再等了。
　　他们如用火把四处仔细一照，立时便能发现他二人。
　　谢纭刚想跃下，却哪知肩头一重，竟是被万红绫按了一按。
　　她冲他眨了眨眼，又咧了咧嘴。
　　他知道她这是要他安心的意思。她每次要做蠢事，便是这副模样。他心想。
　　果然，还不待他扯住她，万红绫已似一只飞燕，向那水池边的两人跃了过去！

　　“云绮，看掌！”她吼道。
　　还是那么地蠢不可及！
　　谢纭的心已将将要蹦了出来，这一瞬间，他已明白她要做什么，可她这吼法，自然丁点没有身为魔女的自觉和矜持。

　　她自顶上而来，犹如天降，借着这一坠之势，她转瞬便跃到云绮身前。
　　——她这竟是在声东击西，意图偷袭那阿鹰吗？
　　万红绫此刻近在咫尺，阿鹰与她虚虚对了一掌，她却并不在意。她并不他顾，竟一门心思牢牢地捏住了云绮的脖颈，一气退开了三四丈去。
　　云家众人尚未自哀戚中缓过来，又怎料得此等变故。
　　到众人纷纷举剑相帮，已是晚了。

　　“让他们退开去。”万红绫一手紧紧箍着云绮的身子，一手更捏在他颈侧，仿佛一动就要他的命。
　　“你们……退开去吧。”
　　剑士们犹豫着，面面相觑。有人紧紧盯着云绮，却终于不敢上前来。
　　“让他们退到水池边去。蹲下抱起脑袋。”
　　“……”云绮叹了口气，“照她说的做罢。”
　　剑士们闻言只能远远退到了水池边，却无人解剑。

　　直到此刻，万红绫才终于舒了口气。
　　“云绮，你瞧清了么？”她问他。
　　她说着缓缓松开了双手。
　　“这是云前辈教我的。”她复道，“若是那凶徒一人前来，我便直接对付他，若是他带了你来，我便这般做法。他说我这么做了，便什么都不必理了，你自有办法。”

　　“你……可有办法了么？”她这般说着，不由得有些担心地望向他。

　　云绮的脸色很不好，他仅是一个普通人。
　　他自然不可能一早便料到万红绫会出现在此，又或者自己的父亲会与她相遇。
　　这慌乱的局面之下，他顾不得悲戚害怕，穷尽自己的力气，也只想到了几件事。

　　——照时间上来看，万红绫绝不可能是杀害他阿爹的凶手。
　　——她说的自然是实话，只因她绝不懂使什么计谋。
　　——阿爹当然亦不会无缘无故让她这么做。
　　——与最后一点比起来，先前这些考量都不重要。
　　——最后的这一点是，她问他瞧清没有，而他真的瞧清了。

　　他虽不能练武，可武功招式却烂熟于胸。
　　他对这些云家剑士很了解，他们出剑的习惯，他亦很通透。
　　所以他当即便瞧清了。

　　这六人之中，至少已有四人，在先前的危急关头，并非真心想救他。
　　这其中当然包括阿爹的关门弟子，他一直视如兄长敬重仰赖的云鹰。

　　这让他突然有些痛苦。
　　他更有些憎恨自己，为何要瞧得这般清楚。

《魔女》
天下第一女魔头很纯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