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

　　世上最可怕的剑是哪一柄？风月？愁光？还是长霞？寻芳？
　　——都不是。
　　世上最可怕的剑，是云家的希存。只因当世无人见过这柄剑，希存至奇无相，见过的人毫无例外，均已命丧剑下，是以这柄剑的形容样貌，竟未流传于世。

　　云擎年轻的时候曾对人说，他从不用剑，希存这柄剑，全然是前人杜撰的。
　　可那时他人微言轻，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这般否认，更引得旁人觊觎。他曾问过自己的师父，这究竟该怎么办。
　　他的师父抬手便将来挑战的剑客斩杀了，告诉他，就这么办。
　　他记得清楚，彼时师父用的是一根树枝。

　　很多年前，江湖上曾有一个传说，“清风犹可斩，公子无归期。”说的是当时的两大剑客，一个使的是风月剑，另一位，无人知道他使的是什么剑。可人人提起他，却比之风月剑要惧怕上千万倍。
　　“你知道他用的是什么兵器么？”师父问他。
　　他年轻时一直不明白，到得年长了才渐渐顿悟，剑虽是百兵之首，可并非所向披靡，尽信剑，不如无剑。想通了这一点，令得他武功更为精进。

　　他时常将这道理教给他门下弟子，可他们虽用功，却无人能领会。

　　“万姑娘……若是而今有人一剑斩来，你躲避的时候，依凭的什么？”
　　“自然是……自然是凭……”凭我高兴啊！她这般想着，却直觉并不能这样回答云擎，所以苦思冥想，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是凭对方剑招走势。”谢纭答道，“剑招总有套路，虽各门各派的剑法大不相同，但劈刺挑斩，却是一样。”
　　“……”云擎复道，“对，学剑的人，多是这般想的，这已比寻常人只凭感觉有效得多了。”
　　万红绫闻言双耳立时一红，终于省过来，她不就是这只凭感觉的寻常人么？

　　“我……我也知道……我虽不会剑，”她嘟囔道，“却也大概知道旁人使出来，会有什么变化后招。”

　　她这般说来虽是简单，做来却绝非易事。她自小浸淫武学，周遭多是使剑之人，所以她耳濡目染，才有了这种本事。

　　云擎道，“可你而今功力有损，是否觉处处为人所制？只因你明知他后招，却也躲不过去？”
　　万红绫点头道，“……怪只怪我太慢了。”她内力不济，身法自然变慢。
　　云擎道，“并非你太慢了。是你原先倚仗功力深厚，太快了……
　　“……你有否想过，在旁人未出剑的时候，便知道他的第一招是什么，是否才称得上快？
　　“……你要看的不是对方的剑招，而是他的手，眼，和步态……这说来简单，每个人，每一门功法，却都可能大相径庭……”
　　他说到此处，二人已如醍醐灌顶。

　　万红绫嘻嘻笑道，“这办法好，这么一来，我没动手，已快了人一招，不，不止，说不定好几招了！”可她转念又道，“不过也没什么稀奇，我先前说的是自旁人的第一招往后猜，这不过是把我先前说的又提早了那么一步而已。”又有什么大差别？

　　云擎闻言一愣，没料到她竟已想了个明白通透，旋即笑道，“这一步说来简单，你试试便知道了。”说着他已瞧向了谢纭。

　　谢纭会意，当即从旁里捡了那云家子弟的佩剑，“我出手了，小心。”
　　他这一招，事先已明白知会，而后这一剑刺来，那剑鞘依旧在万红绫臂上点了正着。

　　“这不对。”万红绫道，“你刺得太轻，我才轻敌了。”
　　“好，再来。右边。”
　　下一剑，依旧点在了她臂上——有点疼。

　　“……你瞧清了么？”云擎道，“万姑娘，你不妨试试找一找这两剑发出时有何不同。”

　　万红绫闻言恍然大悟，当即对谢纭道，“下一剑我一定避得开了。”
　　“好。来了。”这一回，他刺的是她左腿。
　　却刺了一空！

　　她凌空翻了个筋斗，在他肩上一按，便立到了他身后，“啪啪。”她拍了两声手，兴奋道，“这点功夫，你被我打着两掌啦！”

　　为何她才赢了一回就这般得意？气人！
　　可……可为何他竟不想骂她？更是气人！

　　“我明白啦，我瞧你的眼神瞧着哪里就能知道你要刺哪儿了。”说罢，她转头笑着问云擎，“前辈，我说的对不对？”

　　云擎点头道，“……你们不妨再试一回。”他复又问谢纭，“谢公子，你而今被看穿了，可有想到什么办法？”
　　谢纭闻言一凛，复对万红绫道，“再来。”
　　这一回，万红绫的左臂上又被刺着了。
　　“怎么回事？”万红绫道，“你耍诈！”
　　“兵不厌诈。”他淡淡道。

　　他刺中了她，只因这一回他的目光并未瞧向她。

　　“……所以最重要的，并非目光，而是对方的手势。”云绮道，“虽然起手式大体相当，但几指在前，几指靠后，力道拿捏如何，却大有学问……”
　　“……光引剑斜挑便有三十六种变化，可往不同方向攻去……知道了这些，再观对方目光神态……对方的第一招是什么，便大体已明了了……”

　　他说到此处，万红绫心中已是激荡，她速来爱武，对武学可称痴迷，先前因谢纭不豫，拒绝了学云家剑法，心中已是遗憾，这一回见云擎说起这般好玩事来，当即高兴道，“好好，这办法好！云前辈，你快教教我！”
　　云擎道，“谢公子，你可否为我寻些笔墨来？我说的什么，万姑娘依样演练，也烦请你帮忙记下，教万姑娘往后不要忘了。”
　　“我记性好着哩。”万红绫道，“小时候我背秘籍，都是过目不忘。”
　　云擎怔了怔，旋即笑道，“能写下来，总是保险些的……”

　　此地就是书房，要寻笔墨自也不难，只是万红绫既然过目不忘，为何却要让他寻纸记下？
　　谢纭心下暗忖，先前他略一指点，我已恍然大悟，而今他要教万红绫的这些，也算得上是秘诀了，恐怕他如此着紧要记下来，亦是为了往后要传给他云家人罢。
　　可他转念又想，这若是紧要秘诀，他竟不怕我们起了贪念，据为己有？
　　对了，他是不用怕的，只因万红绫……唉……万红绫必然是会交给云绮的。恐怕他而今肯细心指点，亦也是将万红绫当自己人看了罢？！
　　不对，他旋即又想，若是为了写下传授给自家人，万红绫已是过目不忘，嘱她传授即可，又为何偏要他写下，岂不是多此一举？！
　　难道……难道那云伯父竟是看出了他不想学，才想要假托记录之名，传授给他？

　　他想到此处，只觉心中烦闷。却不知何解。

　　不多时，谢纭寻得笔墨交给二人，便推脱要再寻出口，将那云家子弟散乱的火折子捡了，匆匆避走开去。
　　他在那黑暗甬道中急急行走，并无目的。心中不豫一时无法疏解，不由得便默念起自家剑诀来。

　　自愁光折了之后，他已多日未曾用剑，今日再握，竟无生疏之感，可他一边念着剑诀，一边却不由自主想起先前云擎所说，暗暗推演，才发现每一式起手，果然各有不同，他心下暗暗赞叹，便不禁苦思冥想，将这起手一一反推，在心中演练。

　　——这一番思考让他豁然开朗，发觉自己对剑道竟有新的领悟，如入别一境地。不，不止如此，照这般道理，世间武功路数皆是一样，若能反复观摩演练，届时一招未出便制敌先机，说不定，一草一木皆可为剑！

　　直到此刻，他才陡然省悟——他这剑法，竟已蒙云擎指点！

　　一时间，他不觉又是气恼又是惭愧。
　　不禁对自己道，云伯父知你忌讳，才想出托词暗中指点，你竟不知好歹，你而今得了好处，竟还能理所当然么？谢纭啊谢纭，什么时候你的脸皮竟也这般厚了！

　　他当下不再犹豫，立时往那书房中回返。
　　却哪知明珠幽幽暗光之下，万红绫脸色煞白，双目通红，一言不发。
　　他急忙上前搭脉，可这一回无论他真气灌注多少，皆无任何回应了。

　　——云擎竟已去了。

　　不久前，这位慈祥长辈还曾好言教诲，笑看他二人拆招练剑。他坦坦荡荡，并无门第之间，对他二人皆一视同仁。
　　他谢纭曾有过师父，可眨眼间便因利益为师父背弃，这位云伯父与他只一面之缘，却竟待他如此真挚坦诚，更倾囊相授。
　　谢纭想到此处，别无二话，当即跪在云擎身前，端端正正叩了三叩。
　　万红绫仿佛这才回过神来，也依样砰砰砰跪倒叩头。

　　两人相顾无言，万红绫将云擎的发又理了理，双眼依旧通红，却不见泪水。

　　又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道，“你……你别难过了。云前辈，他走得很安稳。”
　　她自小家破人亡，遍历人间苦痛。见过的生离死别多不胜数，她料想自己应该安慰他的，只因他瞧去面色极差，就似是……就似是要哭了一般。
　　“他说，他没什么后悔的……就是曾答应了夫人要陪她去梅山赏花，这些年却一直不成行，有些对不起了……”
　　“他说，云绮……很好……他很放心……就是让他小时候吃了那么多苦……有些对不住……”

　　——直到生命的尽头，这位武林中的一代大侠，毕竟想起了自己的家人，可说的最多的，竟是对不起。

　　万红绫说着说着，已自哽咽。
　　这可奇了怪了，明明是她在安慰他，为什么……为什么她自己却哭了？

《魔女》
天下第一女魔头很纯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