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

　　这是极长的一天，又似是极短的一天。
　　万红绫昏昏沉沉之间仿似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阿爹阿妈俱在，她成天粘着大哥，大哥总不耐烦，又时常与傅离一道儿捉弄她，奇怪的是她却没半分不高兴。只是明明见到的几人都是笑着的，她心里却莫名有些不安和难过。
　　到她醒转过来，才知一切皆是梦幻。

　　原来王远已带着她回到城郊那村落，借宿到一户村民家中。先前在漪澜阁时她那般对他，而今他却毫不计较救她性命，万红绫回想起来，只觉感激不尽，心下立时打定主意，往后他若是有什么难处，她必要鞍前马后，尽力帮他。

　　她将自个那时怎么偷听到那阴阳倒逆的功法，又怎么自行练了起来，更且最后真气行岔之事俱都告诉了他，她原以为他亦是用了什么类似的法子才令自个瞧去似受了重伤，岂知他竟笑道，“万姑娘，这阴阳倒逆的法子你说来容易，寻常之人要练却难，恐怕亦非经年累月不可得。”

　　“那你这伤究竟是怎么弄的？”她问他。直到此时，万红绫才猛然觉察出了点不对劲，仿似他身上这伤——竟是真的！
　　“若是假的，必然会遭疑心，可我又不会逆行真气之法，只好自己拍了自己一掌。”他说得稀松平常，她却知当时必然凶险，只因这一掌若是能连郭铁西都骗了过去，必然不轻。

　　她自小生长在这险恶的江湖，遇险无数，她武功高强，多能化险为夷，却亦不乏为人舍命相救，可那些俱是教里弟兄，与她自小相熟，情同手足，而能称得上为素不相识之人所救的，除了云绮，竟只有眼前这瘸腿汉子了。
　　万红绫想到此处，心口不知为何竟有所抽痛，忍不住开口斥道，“我以为你有甚么好的脱身法子，原来竟这么胡闹，还险些害了自己性命！早知如此，我岂要你救？”

　　“……”王远自然没料到她陡然发难，一怔之下，当即针锋相对，“万姑娘，我好心救你，你不知感激却还怨我，这倒是什么道理？”
　　“……我……唉……”万红绫叹道，“你若是因为救了我而……而死了……唉，我倒是情愿你不要救我……”她一向口笨嘴拙，自然没有怨憎对方的意思，却不知怎么，竟会说些讨人嫌的话来，仿似她得了便宜，竟还要嫌弃。

　　“万姑娘若是当真这般想的，我下回不会再犯便是。”王远哼笑道，“省得这般吃力不讨好了。”
　　“……那……那便好了。”万红绫怔怔应道，却见他这话虽是笑着说的，转眼却头也不回便走了出去，竟不知自个这算不算是得罪了他。

　　不一会，她便闻他问屋主借了毛驴，竟是要往城里去了。
　　先前她已听屋主说起，城里这两日来了许多江湖人，说是要找魔教余孽。那漪澜阁亦一夜之间关了门不做生意了。她心知江湖之中必然已将漪澜阁之事传扬开了，王远这自然是要去城里打探消息了。她正自犹豫该不该将教里的标记告诉给他，教他一并留意是否有宋云苓及谢绎等一干人等消息，可又一想，自个先前似是怪罪他相帮，此刻竟又厚颜央求，着实不是道理。
　　但见他行动仍是不便，她上前就要帮忙，却被他不声不响避了开去。他不笑的时候面上刀疤着实狰狞，竟教屋主的小孙女儿在一边见着吓得哇哇哭将起来。
　　可他不管不顾，竟一牵那毛驴儿便去了。

　　直到这一日傍晚，王远竟还没有回来。
　　她这才有些着急，但料想他在江湖上无人相识，应是不会有什么意外的。她这般心神不定。竟只能坐在院外等着，间或陪那小孙女儿玩耍一二，到得天黑了，小姑娘被家人叫回屋吃饭，她却半点都吃不下。
　　只因她突然想起，而今她虽虚弱，他却亦身受内伤，他若不是帮她，何必那么急着回城去探消息？若只为了他自个儿好，他正该寻个隐秘之处好生养伤才是！
　　一想到此处，她便坐不住了，一时间只觉自己竟那么可恶，旁人帮了她，她反当作理所当然，竟还……竟还恶语相向？！
　　对了，绿裳的下落亦只有他才知晓，她势必还得求他帮忙。
　　——万红绫啊万红绫！你倒是有事了便想求人家帮忙，人家不止帮了你，还舍命相救，你却只知说些风凉话！她暗骂自己，不禁又是彷徨又是难过。

　　幸好正在此时，她终于见那王远牵着毛驴儿自田间路上过来了。
　　到得近前，王远自然也瞧见了她，不禁怔了一怔，“万姑娘……这是在等我？”
　　“你……你没事罢。”她赶紧上去牵过那毛驴儿，递了巾帕给他擦拭身上尘土，“快快，吃饭了。”
　　他瞧她栓好了那毛驴儿，却不进屋，只道，“我已打听过了，城里并无贵教消息，想必他们此刻都已不在城内了……”
　　他果然帮她打听了教里消息！万红绫只觉心中一热，不禁又是惭愧，又是感激，“王大哥，我先前那样说，是我的不是，其实……其实我很感激你，你帮了我这么多，又舍命救我，我都记在心里，绝不敢忘的。”

　　她这番言语极为诚挚，倒教王远愣了一愣。
　　他原以为她不过忧心自己教中之事才等得这般晚，而今见她这般诚恳道歉，不禁意有所动，发觉自己似是有些小题大做了，可嘴上仍道，“道歉也是不必，原本在城中我已想一走了之了，不过是那漪澜阁既然已人去楼空，我有一些事需得寻到绿裳才能分明，你若要去寻她，正是恰巧同路罢了。”
　　那绿裳与他仅仅一面之缘，先前相见之时两人亦互不相识，更无任何关联。而今他这般说法，自然是应承往后必会继续助她寻到绿裳了。
　　万红绫自然听不明白，只是心下暗道好巧。如此这般，找寻绿裳之事也便不用她多开口了。她这么想着，竟更觉自己颇有些不磊落了。

　　幸而王远似未对她这等心思有所察觉，更将当初怎么在禾山结识郭徐二人，怎么与几人一同来了漪澜阁一一告知。
　　原来他家住禾山山脚，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开了一家武馆，平日里遇见甚不公之事，几人亦会打抱不平。在当地亦小有名声。哪知今年头里附近却有许多女子走脱了去。官府虽一早挂出告示，却迟迟破不了案。
　　他几人江湖上亦有走动，得了些消息，知此案恐怕与山上的“禾山五鬼”有所牵扯，奈何这几人与世隔绝，从不与外交游。他多日查探，才发觉这郭徐二人与那“禾山五鬼”有所关联，才假意与这两人交上了朋友。

　　他提到禾山五鬼的名字，万红绫猛然想起，当初在旬州的树林之中，偷袭她的那一男一女，竟就是这“禾山五鬼”！
　　“我们即刻出发！”她对他道，“我教你练功的法子，你的内伤很快便会好了。”她此刻直恨不得胁下生出双翅，能立即去寻这几个“恶鬼”算账！可她说得如此坚决，下一刻却接连打了三个喷嚏。想是两人竟在屋外站了那么久，她又受着寒风了。
　　王远无奈道，“万姑娘，你的身子要是能像你的心性这么硬朗便好了。”
　　万红绫心道，他瞧去凶恶，原来却那么爱拿人取笑，她原还想反驳什么，心中却无恼意，便终究作罢。

　　——身子果然大不如前。
　　因着这一阵寒风，加之之前伤寒未复，万红绫又在病榻耽搁了两日。
　　不知是不是与她玩得太近了，屋主的小孙女儿亦得了伤风。万红绫与那小姑娘坐在一排一齐喝药，一个用大碗，一个用小碗，着实有趣得紧。可两日之后，那小姑娘便已能活蹦乱跳来瞧她了，她却依旧还需喝药。
　　“嘻嘻，你怕苦对不对？”那小姑娘竟自掏出了一个油纸袋儿，倒出一物搁到她手心里。
　　万红绫仔细一瞧，竟是一粒蜜糖山楂。
　　“这是好东西吧。”小姑娘给了她，竟自低头数了起来，自言自语着，“……五，六……十六，还有十七颗……”数完她便有些愁眉苦脸，“吃得太快了，疤脸叔叔前天才给我的……”

　　万红绫心下了然，赶紧一口气把那滚烫的汤药吞了下去，抹了抹嘴，“这个是小孩儿吃的，你瞧——”说罢她将那小小山楂复又还到她手里，“我一点都不怕苦。”
　　“真的？”小姑娘将信将疑，但见她神情自若，当即羡慕道，“真好，我要是能不怕苦就好了。”
　　“嘻嘻，”万红绫捏了捏她圆滚滚的脸蛋儿，“你长大就不怕了呀。”

　　稍晚一些的时候，王远来收药碗，便问她怎么不用那山楂压一压药味，不仅说着，更且掏出一个油纸包来递给了她。万红绫心道，他先前吓哭了小姑娘，而今倒不知为什么小姑娘待他竟那么好了，什么事都告诉了他。可他问这些做什么，竟似我云苓姐，可一点也不像个好汉子了。
　　想到此处，她心下微有所动，嘴上却道，“你怎么婆婆妈妈的。”当即取了一粒山楂放在嘴里，囫囵吞了下去。
　　这举动颇为稚气，仿似听了他的，却又偏要与他对着干。
　　王远当即一怔，有些哭笑不得。
　　“这东西果然好甜。”万红绫叹道，“我小的时候吃过，只是他们说长大了便不苦了，所以我后来即便再是想吃也都忍着，装作自个儿已长大了，盼着这样兴许真能不怕苦了。可惜……他们是骗我的。”她说着不禁有些黯然。
　　王远闻言一怔，但见她心事重重，不禁扯了个笑来，道，“亏得万姑娘先前还道我婆妈，原来自个反倒啰哩啰嗦的。”
　　他笑起来面上的伤疤便皱到一处，说不出的滑稽可笑，于是万红绫忍不住也笑了。

《魔女》
天下第一女魔头很纯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