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人人却都自那话语里听出了几分胆战心惊。
　　素衣女妆，却淡漠难测，一切可笑矛盾都糅杂在他身上，但此刻却没有一人能笑得出来。
　　“阿水……”万红绫不由得轻声呢喃他的名字，怔住了。
　　——五长老里，她最不喜的就是独孤欢。
　　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突然就蹦出这句话。这让她难受极了，“你……你回来作甚？”
　　“大小姐在哪里，我便在哪里，大小姐在水火里，我便也在水火里……”独孤欢没有瞧她，不过理所当然地扔出了一句话，而这句话的尾音，却已被艳夫人的剑风打断。
　　然而这一次交手不过片刻，独孤欢的长剑已然架在了艳夫人的脖颈上。
　　这是万红绫第一次瞧见他使剑。
　　她一直以为，他的十根手指只会笃定地打算盘，记账本，从来也不知道，他竟也使了这一手漂亮的剑法。
　　“独孤欢！”她突然有些气愤，“你怎么现在才出来！”
　　——先前她还在问他为什么不逃走，现下却已成了为什么不早点来救她。这世间女孩子的心思总是瞬息万变，而一个万红绫这样的姑娘，恐怕即连改变，也从来没有转弯和余地。
　　那艳夫人此刻被他制住，犹自不敢相信。群豪一阵巨哗，没有人想到独孤欢的武功竟已高到一个如此匪夷所思的地步。
　　“夫人，你是我阿爹生前敬重的前辈，我不该对你不敬，但我不杀你，你也不要杀我，好不好？”独孤欢说罢便缓缓放下了剑。
　　他的话说得那么坦然，仿佛当真是个拥有赤子之心的坦荡君子。
　　但艳夫人的一张脸，此刻却已变化莫测，热闹非常。
　　“婆妈！”万红绫斥他，“你不杀她，这老妖婆定要杀你！”
　　“她要杀我，却杀不了我，我又何必杀她？”独孤欢淡淡地回她。
　　这真是要气死她了，万红绫想，所以她就是不喜欢他，当真很有道理！
　　“……你先前怎么早不出来救我？！”她一气，便又重拾话头。
　　“先前我出来，自然救不了你，反还要搭上自己性命，当然不划算。”他平静道。
　　此刻二人在这高台之上一问一答，竟似全不把在场众人放在眼里，旁若无人。
　　那艳夫人已然吃瘪，她动起手来竟无法在独孤欢手上讨到半点好处，一时之间，简直颜面扫地，直气得浑身颤抖，再无法多言半句。

　　“孽障好大的口气！你竟不把这天下英雄放在眼里，哼，难道方才逃不掉，此刻你便逃得掉了？”独孤珏高声斥道。
　　“我自问打不过的人，只有清风派的俞道长，锦衣夜行范无欺，长短脚鲁良子，哑巴陀陀阿善公公……”他数着手指，一一报出那些刚刚离开的武林前辈的名号，“原本还有云公子与艳夫人，但云公子方才得知不会武，而艳夫人么……承让了。”他说到此处，又朝那没好眼色的妇人随意地拱了拱手。
　　他歪了歪脑袋，继续道，“这样算下来，剩下的人我都不放在眼里，怎么还救不得人呢？”
　　“况且你们人数虽然众多，却来自各门各派，难道我们教里三千弟兄齐心协力也比不得么？这场里共有三十一个门派，五百三十三人，东南有一出口，西北亦有一出口，独孤家门人两百七十六人，满打满算，共八百单九人。我带了富栖堂，明义堂，聚英堂三个堂的兄弟，共计两千三百八十五人，独孤家东南的地道已经废了，西北的出口，我让一个堂的弟兄候在那里，这洛阳渠可通大渠，我与姑姑就是自这水路出口而来，独孤珏，今日若是救不出大小姐，我便让两千的弟兄在独孤府外点起火来，到时候这府里八百多人不留一个活口，独孤府上下，一猫一狗，不得生还。”
　　他这不紧不慢的一席话说完，场内骤然鸦雀无声。
　　“我等既身为魔教，杀人放火自当寻常，各位还请见谅。”他咳了两声，又补充道。
　　这一席话，自然已整个将场内氛围扭转了过来。众人瞧着这女装打扮的青年，一时间心胆俱裂，神思难定。
　　“哈哈哈哈，”独孤珏大笑起来，“你这逆子，死到临头竟还有心编出此等谎话，难道我中原武林英雄好汉，竟能如此被你糊弄？”
　　他使了一个眼色，便已有人上前来拿独孤欢。
　　只是那人还未走到近前，却听见轰隆一声，这高台的四角柱子，竟齐齐断了！
　　万红绫瞧得分明，独孤欢的手上握着的，正是她教中圣品天蚕丝。
　　这蚕丝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简直堪比世间一切神兵利器。独孤欢竟一早已在这高台四周布下了这丝线。此刻只稍一发力，整个高台便轰然倒塌了。

　　这一遭即便是独孤珏也震惊非常。
　　周遭顿时陷入巨大的混乱中。原本众人被独孤欢一吓，已然有些心思难属，此刻遭此剧变，立时便如琴弦崩断一般，再无章法可言，呼号声立时四下惊起。
　　这一片混乱呼号中，独孤欢掠了过来——他向着万红绫掠了过来。
　　他而今只要救她便够了。
　　但万红绫却不够。
　　万红绫看着的是云公子。
　　他方才血流得太多，已然脸色煞白，昏死了过去。
　　“我算了算，不救他，逃出去的可能有七成，若是救他，逃出去的可能便只有五成了。”独孤欢道。
　　“救他。”
　　万红绫说了两个字。
　　她通常不下命令，只因她自己要做的事，自己就能做好，但她若是下了命令，整个教里便无人可改。
　　独孤欢没有犹豫，一把就捞起了云公子。
　　他的另一只手，便轻轻捞起了万红绫。
　　此刻若有人要对他刺上一剑，他避无可避，挡无可挡，横竖只能就死。
　　可这一刻，高台摇摇欲坠，已有烟尘扬起，人们的呼号声此起彼伏，难道竟还有人来顾他们么？

　　她伏在他的肩上，瞧见高台的另一边，已有素色衣裳翩飞扬起，刀剑相击之声渐渐密集。不由得心中一热，这是……这是那位“屠龙仙子”在帮他们了。
　　眨眼之间，独孤欢已带着她跃入了渠水中。她浑身已不能动弹，但此刻仍勉力抬起了手，绕过独孤欢，托住了云公子的脑袋。
　　“阿水，他会死么？”她自言自语，忍不住，就要落下泪来，“他这么个废人，说不定随随便便命就没了……他会死么……”有水没进她的口鼻中，她强自忍着。不知顺流游了多久，他们终于爬上了独孤欢早已备好的小船。
　　“大小姐，沿此一路向南，俱都再无危险了，这一路的人马已除了去……”独孤欢冲她难得地笑了笑，他虽叫独孤欢，平日里却不怎么爱笑，她从来也不知道，原来他笑起来也可以如此天真欢快，“……横竖，也只有这一路的人马……”他的声音依旧欢快地浮在空中，她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他这不合时宜的笑容让她皱眉，她很想开口斥他，但下一刻，独孤欢却一头栽了下去。

　　他直直地栽倒在她面前，再也没有爬起。
　　她瞧见他的背上，有一个大大的窟窿，此刻依旧在往外冒着血泡。
　　任何人的背上开一个这么大的窟窿，都不可能活了，但谁的背上若是开了一个这么大的窟窿，他还能驮着两个人，游那么长的距离么？
　　万红绫突然很想杀人。
　　她哭不出来，只是很想杀人。

　　——五长老里，她最不喜的是水长老。
　　——独孤欢应该叫独孤悲或者独孤可怜才是。
　　——独孤欢，你怎么现在才出来！
　　——阿水，他会死么……

　　“诸位，多谢你们关照我家大小姐，独孤欢这厢有礼了。”
　　“她要杀我，却杀不了我，我又何必杀她？”
　　“……”
　　“……大小姐在水火里，我便也在水火里……”

　　凄冷的风吹进她的湿衣，万红绫突然觉得浑身开始发痛，仿佛眼耳口鼻，都要立时流出血来。
　　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不痛的。

　　她僵硬的手缓缓地够了够，却终究够不到他的肩膀，她狠了命，也依旧无法将他翻过身来。终于，她放弃了，任凭自己一同倒在船里，额头重重磕到船沿上，很痛，却半滴泪都流不出来。

《魔女》
天下第一女魔头很纯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