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

　　废人？
　　万红绫瞧向那云公子。日光照在他那袭白衣上，令得白衣上的血花那么刺眼，她突然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心中微微一刺，想要张口说什么，却终究作罢。
　　在场众人中，此刻唯有云公子的脸色依旧不变。
　　他缓缓扯了块布巾，将那伤处捂住，绕着肩胛略略处置了，道，“在下会不会武暂且不提，姑娘开口便道前辈行凶杀人，却又有何凭据？”
　　他此刻依旧不急不徐，但万红绫瞧见他双手指节已微微泛白，不知是否因为血流了不少的缘故。
　　“凭据？”朱无绊顿了顿，质问道，“姑姑，你为了什么来到这独孤家？难道当真是多年不见，方才想起要来探你的阿兄？”
　　“朱姑娘，你莫要说了。”独孤珏面露沉痛，“姑姑虽早已与我独孤家断绝干系，但怎么说都是同胞手足，断不能害了家父。”
　　他话中虽是否定，但众人俱都听得分明。多年之前“屠魔仙子”横行武林之初，确实也做了些足以让人诟病的事，身为武林正道，独孤家一早已与她断绝关系，倒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众人想到了这一层，看向那小轿的眼神，便不觉多了几分防备与探究。
　　恰在此时，竟又有独孤家子弟上了高台，神情凝重地向那独孤珏低声禀告了几句。独孤珏听罢竟神色大变。不单是他，高台上那些武林名宿此刻俱都脸色一变，只因那人说的竟是“独孤欢走脱了……”
　　——独孤欢走脱了？！
　　万红绫的耳力不差，这话自然也听得清清楚楚。她愣了愣，下一刻便不禁喜笑颜开，她此刻若能动弹，少不得更要手舞足蹈一番了。她原本就是要来救水长老的，而今不用她救，他竟自己走脱了，那岂不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妙极妙极，煮熟的鸭子都能飞了，这当真是天大的笑话……”她嘲笑得如此欢快，竟一点都没想过自己此刻的处境。
　　幸而此刻竟无人理她，只因众人的目光，俱都齐齐投向了那顶静默的素色小轿，只因独孤珏已颤声问道，“姑姑，是你……可是你么……”
　　他的话语已没有了从容之态，仿佛充满了苦涩和无法置信。
　　“不错。”那小轿沉默了一会，便听闻那女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父母皆是毫无防备被人胸口一掌毙命，虽然那时候有人见过独孤欢进出过主宅书房，但以他的身份，恐怕还无法让你父母丝毫没有防范。退一步讲，你阿爹可能对他怀有歉疚，无法防范，你阿娘呢？怎么竟也被这一直不喜欢的儿子轻而易举一掌拍中了心脉？”
　　她说得极缓极轻，仿佛每一个字，都花了她极大的气力，但众人间竟没有一个打断她的。只因她不仅承认放走了独孤欢，现下竟还暗指凶嫌另有其人，怎能不让人惊讶？
　　“怎么不可能？”
　　令人意想不到，此刻竟是那艳夫人出声反驳。
　　“她好心好意收留了这孩子，难道竟还会防范着他么？况且当初谁又知道他竟早已是魔教余孽？”她先前交手未得上风，有些挂不住脸面，此刻便连连驳道，“况且贤伉俪是死在尚不纯熟的‘神煞手’之下，除了独孤欢，还有谁使得出来？”
　　她这一问，众人立时回过神来，那“神煞手”乃是独孤家一门不外传的绝学，除了自家子弟，旁人自然是使不出的。
　　“夫人，既然这孩子多年来流落在外，又为何偏偏要使出并不娴熟的自家功夫来杀自己爹娘？”那轿中人不急不徐地应道，“况且，夫人也身为女子，便应该明白，世间没有一个女子，是会喜爱情敌的孩子，对其丝毫没有介怀防备的。”
　　万红绫原本便从来也未想过独孤欢会是凶手的，只是她这坚信，也便只是坚信罢了，她竟从来也没有想过要从这些事上来从旁验证，并向旁人证明。此刻她听闻“屠魔仙子”这番话，简直如醍醐灌顶，忙不迭附和道，“说得不错，你阿妈想必恨死了他，怎会被他仓促发难轻易得手？！”
　　“姑姑说得偏颇了。”朱无绊此刻已走到轿前，那两个抱剑的女子侧身挡在了她面前，她高声道，“这世间不也有像姑姑这样，为了情敌的孩儿一意孤行，甚至残害手足的人么？”
　　她话语中意有所指，众人自然听得分明。
　　“这位朱姑娘，你究竟知道些什么？”那艳夫人忍不住问道，“今日天下英雄皆在此处，有话不妨说个明白。”
　　“朱无绊，我看错你了。”万红绫怒道，“我当你没什么心眼，原来你不只喜欢偷袭，还喜欢颠倒是非，诬赖好人！”
　　平日里她若是遇见这样的人，早已一掌拍了上去，可眼下她全身依旧作痛，动弹不得，简直目眦欲裂，怒极攻心。
　　“诸位，韩凌双私自下山，为了与云家家主结亲，不惜与魔教勾结，趁兄嫂不备，将其杀害……而魔教答应她的便是，事成之后，给予其灵药‘火玉莲’，以解云绮的‘金针封穴’之苦……”
　　她本不是个擅长说话的人，也不是个喜爱说话的人，而今却不得不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揭露自己曾尊敬喜爱的姑姑，语调自然已无法维持那一贯的平静无澜。是以她自己这番话说完便大口喘起了气，仿佛有什么东西立时便从身体里抽干了去，再也寻不回来。

　　众人此刻已一片沸腾。那艳夫人震惊得连连追问。
　　万红绫听了却心头一震。
　　她自然知道的，这位“屠魔仙子”当初确实是为了情人的儿子不辞劳苦，到毒王谷请萧撷帮忙，但她从来也不知道，她的这位故人竟就是而今的云家家主，云公子的父亲，而那位形同废人的故人之子，竟就是眼前这仿似天塌下来也没关系的云公子！
　　她禁不住抬眼便瞧向了云绮，却哪知他正巧也瞧向了她，于是两人的目光一时不巧，竟碰个正着，她那目光中的同情怜悯，立时便分毫不差地被他看在了眼里。令得他禁不住便浮起一丝苦笑。
　　这一丝苦笑，突然让万红绫明了了自己方才那郁郁的心绪，她……她对他一时间竟充满了愧疚，禁不住便脱口而出，“对不住，我先前还在怨你，怎的从不出手帮我，只会等我快死了才假惺惺让人帮我包扎，端的是个伪君子……原来你……原来你……对不住……对不住……你真是个好人……”她说到最后，已忍不住要落下泪来了。旁人陷害她，算计她，偷袭她，侮辱她，甚至疼痛欲死的时候，她也从未像此刻那么轻易便想要流泪。
　　云公子依然在苦笑。
　　“姑娘果然心直口快。”他依旧从容坦然，但现下万红绫的话无疑已从一个侧面应验了朱无绊的故事。他即便是想否认，恐怕也不容易，不如便承认罢了，“云绮会不会武，当真那么重要么？诸位前辈同道平素与家父多有交情，家父的为人，在下的为人，诸位自然看得分明，难道家父竟会为了云绮，让人作出这种损害同道的恶行？”
　　“况且前辈既然身为‘屠魔仙子’，早已不问世事多年，难道竟会为了区区在下手足相残？云绮何德何能？可万不敢领这份人情啊。”他轻笑一声，看向朱无绊道，“这位朱姑娘，请问若当真有如此隐秘之事，姑娘又是从何得知？在下愿闻其详。”
　　“这自然是因为……因为……”朱无绊的语调激动得上扬起来，却突然被那艳夫人打断，“阿绮，你……你当真不会武？！我与你家几十年的交情，竟然……竟然也从不知道……”
　　那艳夫人面色惨白，她原本便不苟言笑，此刻更是煞气逼人，仿佛兀自不敢相信。
　　云绮叹了口气，“家父为了在下安危，未曾提起，并非故意欺瞒，还请夫人见谅。”
　　“云兄，你父子二人竟欺瞒武林同道那么多年，心机城府，端的厉害，而今即便与魔教有勾，也是不难想象……”那独孤珏此刻恢复冷静，竟高声道，“诸位，方才云绮一力护着这魔头，而今看来，竟都是情有可原了！”
　　“简直放屁！”万红绫大声道，“你这伪君子偏爱挑唆，他会不会武关你屁事！他会不会武，又关这老妖婆屁事！更关你们这些狗屁武林正道屁事！”
　　她心中的愤怒憋屈已然要将她烧着了，对云绮的愧疚，对这些人的痛恨，更有那得知独孤欢逃脱的高兴，已然让她再也无所顾忌，“他告不告诉你随他高兴，又有什么狗屁错处？！”
　　“放肆！”那艳夫人又被骂作“老妖婆”，自然心中气愤，“阿绮，你竟还要维护这粗俗不堪的魔女么？！”
　　众人自然齐齐看向了那云公子。
　　他的脸色苍白，但嘴角竟还噙着笑意。
　　只是这笑意已褪去了苦涩，只余了真诚和欢快，“姑娘这么一说，云绮这废人横竖是非维护你不可了，只因云绮若是此刻再要撇清干系，恐怕也非得落得一个心机深沉，城府可怕的名声了。”
　　他缓缓走了过去，他走得不急不徐，依旧是无可挑剔的佳公子，但万红绫瞧得出，他额上的冷汗冒得厉害。
　　到他堪堪走到了她身前，背着她席地坐下，才终于呼出了一口气，笑着看向独孤珏，“独孤兄，云绮一介废人，今日单单看不惯独孤兄以多欺少，行暗算之事，欺凌弱女，故此不自量力，挺身相护，独孤兄若要下手屠戮，不如便从云绮开始。”
　　“韩前辈请莫要出手。”他转而对“屠龙仙子”道，“前辈若是出手，便坐实了朱姑娘的推测，此事既然纯属无稽之谈，还请前辈莫要瓜田李下，落人话柄。”
　　“在场诸位皆是好汉，是非曲直，想必也自得分明，废人云绮今日凭一己之力，愿护得这位万姑娘周全，全凭一股义气，与魔教正道之别，全无半点干系，只是诸位若依旧秉持原见，在下也无半分怨气，今日若身死在此，亦是求仁得仁，更与我关中云家无半点干系。”
　　万红绫瞧着他背影，只觉一时间百感交集，她虽听不懂他这弯弯绕绕的一大段话是什么意思，但他竟……他竟不惜身死也要维护她！这当真是自小到大她从来也没遇见过的，她竟一时之间，不知是欢喜，还是惊讶，是感动，还是恼怒 ，眼角有些热意，禁不住高声道，“死撑！你这是嫌命长啊！你快快滚开，要杀要刮我眼都不眨一下，我堂堂魔教护法，何须你这……你这废人来维护？”
　　她自然瞧不清那云公子的神情，不过是她话一毕便见他肩膀微微抽动，不知他竟是不是被她给骂哭了，不禁又立时忐忑起来。
　　她自然不知道，云绮不过是被她这一席话又说得莞尔，“诸位，这位万姑娘天真直爽，是否害过人都未可知，而今她不忍我这废人因她丧命，诸位难道还要行屠戮之事，不可退一步，化干戈为玉帛么？”
　　他一席话完，缓缓扫视在场众人，竟无一人与他对视。
　　只是场内一片寂静，迟迟无人动手。只因其一，他口口声声与云家毫无干系，但云家的独子若死在了屠魔大会上，在场的何人担得起这干系？其二，他既然已直承不会武，难道还要逼人当真去杀他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么？

　　“走罢。”那老道长率先开了口。他只说了两字，便带着清风派的弟子缓缓走下了高台。
　　“道长……”那艳夫人开口道，“道长这是……这是作甚？”
　　“既已无法可解，莫如顺其自然。”老道长缓缓开了口，却并不回头再看一眼。经过那小轿的时候，轿中人轻轻地唤了他一声，“妾身方才所言不差，道长康健，实为武林之福。”
　　老道长缓缓点了点头，“仙子好自为之。”
　　“妾身谨记道长教诲。”

　　清风派既然走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屠魔大会”，一时便陷入了尴尬中。
　　不知过了多久，高台上竟又有一人缓缓道，“既然老道士都走了，戏也没得看，咱可从没想过要和老道士对着干，不如回家睡大觉去。”
　　这人竟是个穿戴齐整，大腹便便的员外，“世侄，老人家先走一步。”他胡乱冲人一拱手，却不知他这一声“世侄”，唤的竟是云绮还是独孤珏。
　　到这员外模样的人走了，群豪中竟自陆陆续续，开始又有许多人告辞离开。
　　独孤珏此时终于按捺不住，高声道，“诸位，难道是因为怕了云家的势力，或者为了顾忌云绮不会武而怕损害了名声，便爱惜己身，不愿为了坚持正道而痛下决心？！这与那些鼠辈又有什么区别？”
　　“夫人，”他转而问艳夫人，“而今您也瞧清了云兄的真面貌，难道您也顾忌自身，不愿说句公道话么？”
　　那艳夫人先前已被云绮的举动打得措手不及，那老道长一走，她也不由得心神动摇。她原本是个极坚忍的人，竟也为了云绮的举动而动摇，可见平日里对这后辈自然是极为看重的了，但此刻竟发觉被他欺瞒了那么久，也不由得一时之间百感交集，神思难定。此刻被独孤珏一问，她当下回过神来，立时便有了决断。
　　“云绮，你父亲平日里竟是这么教导你的么？是非不分，正邪混淆，简直混帐！还不快让开！”她一边怒道，一边已疾掠而去。
　　云绮心中自然叫苦不迭，眨眼艳夫人已掠到跟前。
　　幸好他虽然不会武，但自小浸淫在武学世家，对那些武功招式，却是烂熟于胸。
　　艳夫人的左手已然抓向他的肩头，欲要将他挥开，而右手长剑，已然挽了个剑花，欲要刺向他身后的万红绫。她自然料不到，云绮的胸口竟直直撞向她的剑锋——他虽不会应敌，但他若是求死，竟也不是那么难的。
　　艳夫人虽然恼他，却也不想伤他，只能收了剑势，变抓为掌，一掌拍上，欲要将其拍晕过去。
　　云绮皱了皱眉，他无奈地看着眼前的这一掌。
　　只是这一掌，终究没有拍在他身上，有一个人，替他挡住了这一掌。
　　这个人，竟是先前与艳夫人交过手的那名抱剑女子。
　　“姑姑，你……你终究是……”独孤珏颤声道。
　　云绮先前让她不要出手相帮，以免坐实猜测，可眼下这“屠魔仙子”终于还是忍不住出了手。
　　众人一时又是哗然。
　　却不料轿中传出一声轻笑，“即便是真的又何妨……”
　　“……即便是真的与魔教勾结又何妨？”她的这句话，已自那高挑的抱剑女子口中被接了下去，只是这女子一开口，众人便又是一惊。
　　只因这声音竟是一个清朗的男声。而那面纱一揭，这人又自衣服中掏出两团棉絮扔了，神色淡然，缓缓开口道，“诸位，多谢你们关照我家大小姐，独孤欢这厢有礼了。”

《魔女》
天下第一女魔头很纯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