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胭脂录

　　不说别的，柳州的梨园堪是一绝。这里头不论男女老少随便一嗓子，能在人心头上转上这么一天。柳州梨园响当当的人物，便是那个唱花旦的小柳儿。说来说去，旁人要讲，再怎么通天的厉害，也不就是个戏子。看人脸色过活儿的玩意儿。小柳儿可是个不得了的角儿，长得如花似玉，最要不得的是命好！这县太爷的公子，天天儿忙着赶场给她砸钱。
　　这天小柳儿出了梨园，去给班子添点胭脂水粉。比比哪家颜色好，走着走着，到头来两手空空，气得咬牙：“都是些作甚么地，拣个像样儿的胭脂水粉也寻不着！”

　　胭脂娘起身，往小柳儿跟前踱了几步，抬首：“可否，照应卖胭脂的生意？”小柳儿早先就瞧着了这个人，原因无它，这人长得实是出挑。原是个走脚卖胭脂的，小柳儿走了过去：“照应也得看货的成色，可别拿些坏货讹我。”
　　胭脂娘掀了箱盖：“自是不敢。”
　　小柳儿沾了嗅了嗅，又摸了些在手面上，奇道：“哪来的胭脂，竟比都城五香阁的都要精致些。”
　　“指着卖胭脂过活，不敢造次。”
　　小柳儿把胭脂娘瞧了又瞧：“倒是个实诚人，这些个都给我装些罢。”
　　末了，胭脂娘还赠了个现得的胭脂盒给小柳儿。小柳儿上下瞧了，倒也合心，便收了下来。
　　胭脂娘见小柳儿走远，也抬脚去了别处。

　　还未到门口，远远瞧着李太原鲜衣怒马，往那块儿一站。这李太原便是县太爷家的公子儿。见着了小柳儿，把家仆唤上，浩荡着往小柳儿面前来。
　　“可把我眼盼枯，今个怎么不登台？”
　　小柳儿，眼一横：“把个你操哪门子心，是要把我活活累死才好？”
　　李太原忙赔个笑嘻嘻：“小柳儿这话讲得，那我还不心痛死。”
　　“晓得了，晓得了。别个贫嘴！”小柳儿挥苍蝇似的。
　　李太原转脸唤下人将今个买的可心精致的小糕点给送到小柳儿手里，把下人摒了下去。
　　小柳儿见没人，扒开瞅了瞅：“算你长心，晓得回头哄我。”
　　李太原轻拍了脸颊，作打脸：“我这嘴该打，小柳儿莫要再同我赌气。”
　　小柳儿噗嗤笑了，收了糕点：“叫你同我吵嘴！该！”
　　“是是是！”

　　“那你同我赌咒发誓，再也不恼我。”
　　李太原笑脸迎着：“这，这赌咒……哪能作得数。”
　　小柳儿脸沉下又要气。
　　“哎哎哎，别个再气，我赌咒，我赌咒！”李太原双指并拢指天，待要说话。
　　小柳儿眼珠儿一转，抓了李太原两指：“待我说得，你学着。”
　　李太原一僵，苦笑：“小柳儿，你可饶了我罢。”
　　“怎地？敢情你瞧着我是戏子，觉着配不得你这公子哥？”
　　李太原忙哈着腰：“小姑奶奶哎，讲罢。”
　　小柳儿放开手，对着李太原上瞧下瞧，脑袋转了转：“我若负了小柳儿，就叫我来世做个女子！”
　　李太原哈着腰还未直起，半天才苦着个脸向着小柳儿：“我若负了小柳儿，就叫我来世做个女子！这话可使不得让我爹晓得。”
　　“那又怎地？早晚得知晓，难不成你要我与你偷偷摸摸一辈子！”小柳儿捻了块糕点就扔了李太原脸上去。

　　李太原跑去，抱住小柳儿，亲了一口：“我怎会做这种贱猪狗的事。”
　　小柳儿也把他亲，一想怕是会被人瞧见，推了李太原一把：“你就一张嘴！”
　　李太原见小柳儿害了羞，又要亲。
　　原本摆在袖中的胭脂盒滚了出来。李太原一愣神，瞧着了便问：“这盒子你打哪来的。”
　　小柳儿趁机挣开李太原，跑去拾了起来：“一卖胭脂的送的。”
　　“怎生瞧着眼熟。”
　　小柳儿把胭脂盒收好：“你瞧甚么不眼熟？约莫是在哪家小姐梳妆台上也瞧着一模一样的式样。”
　　“小柳儿，你可是冤枉我了。我都赌咒过的。”
　　“量你也不敢，小心下辈子变女娇娘。”
　　李太原就笑，也不讲话。小柳儿瞧着他傻笑也没趣，天也黑了，便赶他回去。

　　末了小巷拐角那块儿，瞧着了一个女子。李太原觉着稀奇，这些个晚了，还有姑娘家在外头。走进些瞧，倒是个罕见的美人儿。
　　胭脂娘见李太原走近，抬了眼：“买点胭脂罢。”
　　李太原杵在那半晌，也不讲买也不讲不买。胭脂娘开了箱子让他瞧：“不买点给自个儿心上人？”
　　抬眼看了看天色，李太原笑道：“这天大黑，难为姑娘还再卖胭脂。就帮我拿个贵妃笑罢。”
　　胭脂娘包了给他。
　　“可是有胭脂盒送与我？”
　　胭脂娘扣好箱盖，起身：“这胭脂盒，还是要去店里头买，我只是个卖胭脂的。”
　　李太原见胭脂娘要走，忙作了个揖。

　　第二日，天一亮。
　　小柳儿赶忙起来妆扮，今个儿是小柳儿摆台。从那些个碎嘴的听说，李大公子早在外头脖子都等长了。小柳儿面上嗔怒，心里头喜得很。班子里哪个不背地里捣鼓，这小柳儿算是攀上大枝，要变凤凰了。
　　上好妆，小柳儿在后头亮了一声：“相公呀~~~~~~~”锣鼓声起。她便从幕布后头迈着小碎步儿出来了。
　　李太原一瞅小柳儿出场了，茶也不喝，眼珠儿就随着小柳儿转。
　　一出演完，李大公子带头叫好。
　　胭脂娘从角落里起身，掸了掸衣裳，叹到：“倒真是一场好戏。”
　　狐妖从里头钻出来：“讲得风凉话。”
　　胭脂娘没搭腔，妖狐依旧不依不饶。
　　“你就成天擎着和我讲大白话？”

　　狐妖跟着胭脂娘后头：“瞧不惯你的做派！”
　　“那就别瞧！”
　　狐妖又虎着脸，趁着走到没人的地，一眨眼不见了。
　　胭脂娘也不管，进了客栈，忙泡了澡，睡去了。
　　这县里头，没别的好，这吃的东西，光闻着味儿看着样儿就能管饱。本来，常年在外头跑，胭脂娘少有能吃些个像样的东西，在这县里吃得也好，待得也久些。
　　狐妖坐在窗棂上，不时地瞧上胭脂娘几眼：“甚么个宝贝玩意儿，就你吃得个熊样！”
　　胭脂娘早摸清他脾气，把汤舀起来吹了吹气：“你就不能静着，等我吃完。”
　　“这些个玩意儿，有甚么吃头。”许久又讲，“有甚么吃头。”接着有自己自喃：“有甚么吃头。”

　　胭脂娘口气凉凉地：“比你打得那些个野味要有吃头。”
　　狐妖猛得回头，把胭脂娘狠狠地瞪着。
　　“罢！我不吃了，还不成？”
　　“反正，你是饱了罢！”
　　“……约莫是饱了。”
　　这几日，小柳儿拿了乔，鲜有出来摆台。这外面都传她怕是要嫁进李家大门了。小柳儿每每听到这些个言语，也不讲甚么，就紧着嘴笑。就这下头人也明了了，可不是，小柳儿这是觉着要嫁进李家，收敛些毕竟是好的。
　　李太原私底下同小柳儿见面，说不完的贴耳情话。
　　“你且等着，过几日，我便八抬大轿请你过门。”
　　小柳儿自是高兴，嘴上却讲：“八抬大轿，我可不敢想。我只求你能好好待我，莫要欺我戏子出身。”
　　“小柳儿，好人儿。我怎敢欺你。”讲完，捉住她的手，就要同她做嘴。小柳儿让了一让，便也从了他。
　　两人分开，看着对方笑。小柳儿红了脸：“没个正形！”
　　李太原搂过小柳儿，又做了一次嘴。偎在一起讲了些贴己的话，便分开了。

　　李太原走到巷子拐角，又看见那女子。
　　胭脂娘似有些疲态，听得脚步声，抬首，自是见着了李太原：“可是，买些胭脂？”
　　李太原迟疑不定，开口：“……拿些贵妃笑罢。”
　　胭脂娘包好与了他。
　　“可是有胭脂盒送与我。”
　　“没得。”
　　李太原伸手捉住胭脂娘：“你到底是何人？”
　　胭脂娘伸手将李太原推开，缓声：“我只是个，卖胭脂的。”
　　“买，胭脂，的……”李太原瞧着胭脂娘一步步地离开。
　　胭脂娘赶到客栈歇脚，理着竹箱，叹道：“甚么时候得个头。”
　　狐妖撇这个脸，还在恼着前几日的事，约莫是受不住不讲话，吐噜一句：“这话合该是我讲。”
　　当夜里，李太原翻了墙和小柳儿私会。
　　小柳儿早早在墙根处等着，听得动静，忙从暗处出来：“怎么这般迟，等得我焦心。”李太原贴着墙喘口气：“却不是谁人将你我的是讲给我爹听了去，看我看得紧。”
　　小柳儿啊地一声：“这可怎么使得？”李太原歇够，抱过小柳儿：“不打紧，我定是要娶你过门的。”小柳儿伏在他的怀里，顿了顿，推开李太原：“怎么一股胭脂香。”

　　李太原瞧着月色下有些苍白的脸，呆愣了会儿，忽又拍头笑道：“瞧我这记性，该打。今个我早先离了你，瞧见巷口有个卖胭脂的，心想着给你也稍了点。”说着要掏出来与小柳儿，掏来掏去甚么玩意儿也没摸着：“啊呀，约是我跑路太慌给丢了！要不，我再原路寻来？”
　　小柳儿脸色稍好：“憨货，约莫早被打更的拾去了。”
　　李太原灰着脸连连摇头叹道：“哎哎哎，这是做的甚么事！我这是做的甚么事！”
　　“死相！往后头再整治你。”
　　李太原嬉笑开来，抱住小柳儿：“好人，我的好人儿。可想死我。”
　　天蒙亮，李太原乱着衣衫，慌忙着回了府里。索性没被人瞧见，李大公子也松着口气，泡了个爽快的热水澡，忙着睡下了。
　　小柳儿正为昨个晚上的事悔着，心下里竟生了不安，就像是没了依仗。胡乱地把房里收拾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闹心睡不下去。

　　当天的戏也没唱个好样，班子里几个碎嘴的又在后面嚼舌头，话还挺狠，甚么这就不能唱戏啦，还没进李家大门哩！听得小柳儿心里头又急又气又悔，千不该万不该，昨个晚上鬼使神差的。嘴上这边头咬狠话：“李太原你若是负我，非让你来世当个贱猪狗！”话讲完又呸呸呸，觉着讲得太过，哪有这样咒诅自个儿心头上的人的。忙四下里望了望，竟瞧见了胭脂娘。
　　胭脂娘坐在戏台子后头，也瞧了过去。
　　小柳儿一时忘了不快：“你怎地在这块儿？”
　　“来瞧瞧戏，也瞧瞧有甚么人要胭脂。”
　　“……今个儿让你见笑了，喉头有些不爽快。”
　　“我外行的，只擎着瞧个热闹，得了趣儿便知足。”

　　小柳儿心下一亮，张口便问：“……你可是在巷口卖过胭脂？”
　　“是。”
　　“可是有个俊公子晚些时候买过？”
　　“是。”
　　小柳儿长舒一口气：“可是……买了贵妃笑？”
　　“是。”
　　胭脂娘拾掇好物什：“可是要买胭脂？”
　　小柳儿爽快道：“让我瞧瞧有甚么好货。”
　　半响，挑挑拣拣，指着贵妃笑：“帮我包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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