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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乱
阿绮进了内殿,便见佩琚夫人与皇后一右一左守在皇帝的龙榻前,喁喁低语。阿绮上前行礼问安:“皇后娘娘长乐万安,夫人万福。”皇后便微笑点头,佩琚夫人向阿绮伸出手,唤道:“阿绮,过来。”阿绮依言走过去,望见龙榻上的皇帝闭目睡着,便悄声问:“父皇今日可大安?”佩琚夫人微微蹙眉,眼望着皇帝消瘦的面庞,无不担忧地道:“太医令换了新方子,吃起来倒是略有起色,只是……”偷眼望了一眼皇后,没有说下去。佩琚夫人日夜守在温室殿,几乎一刻不离地守在皇帝身边,皇帝病了几日,她便劳碌了几日,本来纤细窈窕的形容,渐渐形销骨立起来。阿绮忧心父皇,又心疼母妃,扶着佩琚夫人的手臂低声道:“母妃也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又向皇后道:“父皇必然会好,也请皇后娘娘安心。” 皇后立在龙榻前,目光只是投在锦绣龙帐上,喃喃重复道:“陛下有祖宗神仙庇佑,必然会好。” 皇帝病中,后妃也不得穿颜色鲜艳的衣裳,因此皇后只着了缥色素锦绵袍,身上也无多余首饰,面上有脂粉遮不住的憔悴。阿绮想了一想,轻声问道:“太子近日可好?许久未见哥哥了,近来这样多的事,想必哥哥也忙得很。”
皇后目光落到阿绮身上,微微弯了嘴角道:“他很勤勉,周太傅说,朝中的大臣们都对太子赞誉有加。” 阿绮点点头,微笑道:“儿臣知道,哥哥一直很优秀,只是希望□□理万机之余,也要悉心照顾自己,不要太过劳累。” 皇后颇为赞同,倦怠地揉一揉额头,道:“还好有桑柔,她是个细心的孩子,照料太子很是仔细,本宫也能少操一点心。”
“娘娘,”一旁静默的佩琚夫人忽然开口,哀切地表情中似有乞求,“为什么不试一试呢,您瞧瞧陛下现今的模样,难道还会更糟糕么?”皇帝在睡梦中似乎也不安稳,额头上突然渗出细密汗滴,手也不自觉地捂上胸口,口中无意识地发出低低地嘶声,仿佛在极力忍耐着什么,病中苍白消瘦的脸因痛苦而狰狞。佩琚夫人握着绢帕轻轻地为他擦拭着汗痕,神情焦急而心痛,动作却很熟稔,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见皇帝如斯模样。阿绮却是大大地吓了一跳,她从不知道父亲发病时是这般的可怕模样,心中又是惧怕又是难过,双手攥紧了衣襟只不知如何是好,咬着唇只觉得快要哭出来了。
皇后冷着脸一语不发,阿绮颤着声音问皇后:“母后!母妃说得是什么意思?父皇……父皇……”皇后冷冷道:“方人术士之言不可信,栾氏你以后也不必再提了。” 佩琚夫人忽然扑到皇后脚下,叩首啜泣,“娘娘!贱妾愚钝,贱妾不明事理,可是贱妾不忍心见陛下被病痛折磨得这么痛苦,陛下这样——”佩琚夫人咬了咬牙,狠声道,“与死何违?!每每发病便痛不欲生,与其这样拖下去,便是相信了那些术士又如何?贱妾满心所愿不过是能减轻陛下的病痛!”阿绮吓得懵了,她见佩琚夫人跪着,忙也跪下扯着皇后的袍角,“儿臣不知究竟是何事惹得母妃与母后争执,可是母妃若有过失,恳请母后看在儿臣面上原谅宽恕。”皇后叹了口气,拉起阿绮道:“还不快扶起你母妃。”阿绮面上带泪,小心翼翼地扶起佩琚夫人,“母妃,父皇究竟是怎么了?”
佩琚夫人却只是一味嘤嘤哭泣,全然没有了平日里娴雅从容的举止。皇后慢慢坐到一旁锦榻上,犹豫了再三,还是缓缓开口道:“太后从无量山遣了三个方士来,说是能治愈陛下之疾。”阿绮一听,大喜过望,忙道:“真有此事,母后为何不请他们医治?” 皇后目光锐利地扫过阿绮,斥责道:“方人术士,全是招摇撞骗之辈,怎可轻信?”阿绮辩道:“既然是太后派来的,或者真有本事也说不定,母后为何不让他们一试呢?”
龙榻上的皇帝愈发难过起来,佩琚夫人顾不得拭泪,忙去探视,皇帝被病痛折磨得没了力气,只一味哀哀地低声呜咽,阿绮听得心颤,她简直不敢相信,这还是她的父皇么?那么魁梧强壮的父皇,在秋祢时胜过所有人的父皇,宫妃们口中曾经率军亲征,力挫倍于己的敌军、神勇无匹的父皇,就这么躺在病榻上,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沧桑而难看。
皇后没有理会阿绮的话,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决断到底是不是正确的,可是她没有人可以商量,栾氏太过懦弱,遇到大事便只知一味哭泣,全无用处;赵郑二人向来最会明哲保身,一问三不知;至于李氏,嘴快心直,一无城府二无心计,实在不堪造就,剩下的几个则不过是会行动的泥胎……太子自有事要忙,三个女孩儿虽懂事,却到底年纪太小,不好商与大事……皇后心头烦乱,不胜其扰,手上的锦帕几乎要绞断了,偌大一个皇宫,竟连一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实在令人头痛。
“母后,母后?”
思绪被拉回,皇后抬眼看着阿绮,“何事?” “母后为什么不肯一试呢?方人术事中以妖言惑众者自然可恨,但万事都不必以偏概全,万一他们真的有本事,可以医治好父皇呢?”
皇后微哂,“不必了,如今太医令配了副新方子,陛下吃着已经比之前两天好了许多,想来再吃几天便可以痊愈了。”她目光和蔼地看着阿绮,“你还小,这些事不必操心,本宫知道你是孝顺的好孩子。好了,今日天气冷,你先回宫歇着罢。” 阿绮无可奈何,只得行礼退出。
至晚,雪终于停了,只余朔风呼啸。蘅芷宫中炉火烧得暖热,阿绮怔怔地倚在案上出神,看着蜡烛一跳一跳地燃烧,眼睛一眨不眨。
画眉端上一盏秋梨炖银耳,柔声道:“公主,喝一点热汤罢。”
大风在窗外呼号不止,紧闭的窗子上垂着厚厚及地的锦帷绣幄,即使是这样,依然能感觉到丝丝的寒气与冷风渗入。
阿绮端着温热的汤盏,用小银勺子一勺一勺地搅着雪白的银耳,舀一块梨肉送入口中,绵软微烫的梨肉在唇齿尖迸溅出清甜的口感,在初冬的夜晚使人地心身格外熨帖。
“公主在想什么?”
许久未出声,阿绮凝神听着窗外朔风的呼号,喝汤的动作不知不觉就停了下来。听了画眉的问话,倏然一惊,回神后才发现汤已凉透。
阿绮搁下汤盏,并没有回答画眉,只道:“不早了,服侍我就寝罢。”
“是。”画眉低头应答。为阿绮宽衣解带,床榻早已经放进了汤婆子温着,暖烘烘地极为舒适。
阿绮换了寝衣便头朝里躺下,一副困倦已极的模样。
画眉细心地掩好床帐,在博山炉中换了助眠的安息香。
今夜不需要画眉值夜,闻莺与鹂歌已经跪在屏风外的锦垫上守候。画眉端起凉透的汤盏走出寝殿,花费了近一个时辰才熬制好的秋梨银耳汤此时还剩下多半盏,雪白的银耳衬着微黄的梨肉,清透的汤汁还能闻见梨子的清香,这么好的汤却要倒掉了,画眉微微有些惋惜。
烛火明明灭灭,夜愈来愈深,蘅芷宫中寝殿内外的侍女们已经昏昏沉沉,闻莺抬起手掩着口无声地打了个哈欠,侧耳听了听更漏,应是已过子夜。
鹂歌与闻莺相对而坐,此时亦是因顿欲睡,放在膝上的双手已经支撑不起上半身的重量,头仿佛灌了铅似地,一点一点低了下去。
忽然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小声响,闻莺一个激灵,怕是公主醒来要喝水或是要起夜,便轻轻地唤了一声:“公主?”
没有动静。
闻莺安心下来,或许公主只是翻了个身。看了看对面已经要睡着了的鹂歌,闻莺又好气又好笑,自从画眉来了以后,公主一心喜欢画眉,平日里只要她陪伴,其余侍女便甚少守夜了。直到近日来,公主说画眉辛苦,这才重新安排了值夜的人选。只是大家到底不习惯熬夜了,每每到下半夜,便有些支持不住。
今日不知怎么的,许是天气太冷,又或者是大风吹得紧,闻莺觉得自己也困得不行了,眼睛迷迷糊糊地只是睁不开。昏黄的烛光温暖跳动,眼前的事物越来越模糊,终于,闻莺昏沉过去。
第二日早上,画眉与子规进来时,便见闻莺与鹂歌两个头挨着头睡得正香,子规不由好笑,握拳用力一人拍了一下。两人惊醒,俱是柔着眼睛看着对方出神。画眉沉下脸呵斥:“怎么睡死过去了?”
鹂歌“啊呀” 一声,看窗外天色大亮,唬得忙跳起来。闻莺笑道:“这会儿你倒急了,半夜里睡得可倒香呢。” 鹂歌起身拍了拍弄皱的衣裙,亦笑道:“你别五十步笑百步,难道你是没睡过去的?”子规指着她两个道:“指望着你们两个守夜,进了贼偷儿还做大梦呢。”画眉缓了缓脸色,道:“罢了,以后留心着些,昨夜可无事安好?” 闻莺忙道:“无事,昨夜里公主连起夜都不曾,一觉睡到天亮呢。” 子规笑嘻嘻道:“只怕起夜你也听不见,你们自己睡到大天亮,公主倒好,要水要起夜都没人服侍,看惹恼了公主,把你们俩都遣出去。” 鹂歌忙道:“我们虽睡着了,耳朵可竖着呢,公主真要人服侍,必然是听见的。”
画眉不理会她们斗嘴,径自进去。
子规见了,忙唤了身后端着盆沐巾帻的小宫女,也跟进去伺候了。
这厢里子规与小宫女们服侍着阿绮梳洗,画眉去换博山炉里的香灰,忽然“咦”了一声,虽轻却被子规听见了,回头问她:“什么事大惊小怪?”
画眉疑惑道:“这香灰不对。香饼没有燃尽,香灰却有那么多。”子规道:“必是他们昨日偷懒没换。” 画眉摇头,“昨晚临走时我亲手换了香饼,怎么一夜了还未燃尽?”
子规笑道:“这有什么,有些香料就是燃得慢。再者说,少熏一点香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阿绮附和道:“昨晚我闻见香气太浓,就自己下来把香拨散了,皇后娘娘还说过我,‘小孩子的屋里,不要熏太重的香’。”
画眉闻此说,便搁下不论。
阿绮推开梳头的宫女,皱着鼻子对画眉道:“你与其管那香灰,不如过来给我梳头,你给我梳惯了,别人再给我梳我倒不喜欢。”
画眉听了,便拭了手,接过宫女手中的玉梳给阿绮梳头。打磨精致的寿光铜镜中阿绮的面容明晰可辨,往日清澈灵动的眸子今日不知怎么却一直垂在地上,细腻的面容上也带了隐约的憔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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