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 轮转

　　屋外“哐当”作响，门窗上钉着的木板终于被拆下，阳光欢快跃入整整六日不见天光的昏暗室内。
　　房门“吱嘎”被推开，先是涌入了五六个布衣壮汉，随后一身着紫袍的中年男人脚步沉稳地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中年男人缓缓在屋内扫视一圈，视线落在了云兰若的身上，不过须臾，略过她怀中的余儿，看向站在一旁的李娆。
　　中年男子微微欠身，谦恭一笑，“李小姐，这段时日失礼了。我们已与令兄和顾庄主达成一致，这就放你们出去，请李小姐带上顾少爷随我们走。”
　　李娆双手环于胸前，轻蔑说道：“好个先兵后礼，把我们囚禁在此还敢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你知不知道我们什么身份？就不怕吃不了兜着走？”她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种闷亏，想这么算了门都没有。
　　“娆儿，别说了。”云兰若扯了扯她的衣袖，示意她她们势单力薄，不要口出狂言。
　　中年男人非但没有动怒，反而目带赞赏，说起话来却是不卑不亢，“我们当然是知道李小姐的身份才请小姐前来。本是没有冒犯之意，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如果令小姐不悦还请小姐多多体谅。至于要不要兜着走，还要看小姐的本事，老夫随时候教。至于现在，还是请小姐随老夫来。”
　　“你……”对方理直气壮的态度让她一哽，心下也明白在别人的地盘争个口头输赢也无意义。李娆气急，扭头冲着云兰若，“丫头，带上余儿，我们走。”
　　云兰若无奈一叹，这丫头一直在做意气之争，全然没留意对方从头至尾提都没提过她一句。她站起来，将怀中余儿递到她的怀里，声音中有着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哽咽，“娆儿，好好照顾余儿，将他安全带回庄主身边。”
　　“什么意思？丫头，你不跟我们一起走？”李娆一愣，抓过她的手，“你要去哪儿？顾庄主知道吗？”
　　云兰若低头，轻轻眨去眼中不断泛起的湿意，勉强维持脸上微笑，这才重新抬起头，却半晌说不出话来。
　　李娆后觉，此时方恍然了悟丫头眼中浅浅忧伤从何而来，侧头看向中年男人，怒喝：“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不放了她？既然得了好处就应该放了我们，留她在这儿还想要挟什么？”
　　中年男人这才认真去瞧到现在为止不哭不求强作镇定的云夫人，轻微不忍，“李小姐，我们是答应以一人换一人没错，可从来没限制放回哪两个人？”他没在继续向下说，下意识不想在言语上刺伤云夫人，可言下之意在场所有人都心中有数。
　　李娆不禁后退半步，边摇头边看丫头，不敢置信他们竟然做出如此选择，哥哥也就罢了，可顾大哥怎么会……
　　“我不走，除非我们一起。”她抱着余儿一起坐在榻上，目光坚定。顾韩墨抛弃她，可她不能，说到底事情都是他们引起的，是她连累了丫头。
　　“你傻了，庄主只是选择先救你，可从没说过扔下我不管。”云兰若心中感激，却不能由着她性子去。
　　“可是……”李娆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任由第一反应攫住整个思绪。是啊，眼前的丫头是他的夫人，这么美好的女子，他怎么可能不救她呢，可是……
　　“没什么可是，如果我在你家遭遇到同样的困境，相信你哥哥也会选择先救我。我们可以等，可余儿耗不下去，他还那么小，你忍心让他长期生活在恐惧当中吗？”李娆低头看着瘦了许多的余儿，心中多了些许迟疑。
　　云兰若没等她回答，接着劝道：“何况，我需要你回去告诉他我还好，让他不用担心我。”弯下身来凑到她的耳边，以只有两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小声说道：“他们应该不会暴露这个地方，你回去了，才能通知他们去哪里救我？”
　　李娆一震，转过头来。两人默默相对，目光流转间，两人心意相通，继而相视一笑。
　　丫头说得对，事已至此，能走一个是一个，余下的他们也好集中精力营救。收整好面容，李娆紧抱余儿，毅然站起身来向门外行去，动作干净利落。
　　那几位壮汉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中年男人回望了她一眼，心底一声喟叹，恭敬欠身转身而去。他不是没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然而，放她还是不放不是他们说的算，而是取决与那个男人。想起那人，他不由又是摇头。
　　“丫头呢？”绕过了一座小山，余儿瞳眸乱转，没有找到那抹熟悉的纤瘦身影。
　　“余儿，我们很快就会见到丫头，我保证。”李娆轻拍怀中的余儿，定定望着前方。
　　丫头，我们一定会回来找你。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赌什么？
　　……赌，你心心念念的他会不会来找你。
　　房门大开，一片萧索，到处空空荡荡，没有一点人气。
　　云兰若回转身子，不期见到了不知何时而来的沈公子，普通的相貌，不羁的姿态，神秘的行踪。
　　两人的第三次见面，光天化日，朗朗晴空，只有他们二人。
　　“怎么赌？”她直视向他，开门见山。
　　“不怕吃亏？”男子咧嘴一笑。
　　“还有什么好怕的？”她走至一旁坐下，落寞而笑。
　　“好，爽快。三日之内，只要他们找到这儿来，我就放你跟他回去。如若没有，从此以后你就不再是他的人，我去哪儿，你便随我到哪儿。”

　　那日沈公子说完此番话，就再没出现。
　　没有禁锢，没人看守，宅子看起来就像一座空宅，静得让人心慌。只有在用膳时间方会有人出现，将碗筷摆在桌上，而后离开，不论何时她吃完，那人都会立刻悄无声息地再次出现，取走残羹剩饭。
　　她用的其实并不多，但每次送饭来，她都会吃上一些。哪道菜多吃上几口，第二天就会出现同样菜色，哪道菜一口没动，就再不会出现在饭桌之上。
　　除了吃饭，绝大部分时间她都拿来睡觉，即便从早睡到晚也不会有人打扰。睡不着了就发呆，想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或许什么都没想，只是呆呆坐着望着窗外某一点，一望就是许久。
　　日头东升西落，鸟儿朝鸣晚归，不知过了几天，房里来了几个美艳小婢，不由分说架起她扔到了浴桶里，毫不客气地一番彻底清洗过后，再捞出来穿衣打扮，涂涂抹抹。
　　云兰若如一只提线木偶，任由她们动作，她知道自己反抗也没用，而且，自己的鬼样子也实在不能见人。果不出所料，小婢刚退下，沈公子便适时抵达。
　　只手持扇抬起她的下巴，瞧右翻看一番，“总算有点人样了。知道今天是第几天了么？”见她毫无反应，他也不介意，“第五天了。本公子多给了你两天时间，好叫你彻底死心。哦，忘了告诉你，顾庄主今日启程回京了。”
　　说话的同时，沈公子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见她眼睫一颤，这才满意挑唇。“你输了。”他如此定论。“晚些时候我们也会离开昌宜，你好好养足精神。”
　　屋外阳光明媚，一如他此刻的心情，走至门口时，她开口了，声音涩哑，“我想去看看。”
　　他驻足回首，用扇柄轻叩着掌心，“好。”

　　这几日她没出房门，待出了门，才窥得宅邸全貌。哪怕是从园中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可看得出宅邸主人的奢靡之风。出乎她意料的是，宅子并不在海边。
　　昌宜并不大，无论去哪里都不会花上太久的时间。越近顾宅，心中越是茫然。她早就一心以为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哪知世事难料，不过短短几日她梦想的家就彻底倾塌。她想去看一看，看看那个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如果可能，她很想亲自问上一问，为什么不找她？为什么离开？她就真的这样可有可无，可抛可弃？可这些话再也无人可问了，他带着他的夫人，他的儿子永远的离开了这儿，没留一点念想给她。即便如此，她还是想要去看最后一眼。
　　门前台阶、小径整洁干净，像是有人刚刚打扫过，可她知道没有，宅子已经委人卖了，宅子内的人走的走，遣的遣。
　　大门紧锁，沈公子伸手搭上她的腰，轻松一跃便越过了高高的围墙，转眼就落在了墙的另外一边。
　　院落一切如旧，除了所有属于她的东西都被收拾得一干二净。想来，是筱菡随身带回了京城吧。想起筱菡又是一阵神伤，那个从来没离开过自己身边的丫头到底还是离开了她，从此以后孤身一人在京城，惟愿顾韩墨可以善待她。
　　沈公子没有跟随入屋，负手踱步等在院中，见她款步走出，默默跟随在后，不催促，不打扰。
　　她也不急，只缓步走着，仿佛是要将这里的一草一木刻□□底。
　　“不进去看看？”他挑眉，询问道。
　　回过神来，自己不知不觉来到顾韩墨居住的小楼前，已抬头仰望了半天。
　　良久，她才摇摇头。到了最想去的地方，才发觉自己突然心生怯懦，不敢去瞧。
　　“够了，到这里就可以了。谢谢你带我来这儿。”
　　“恨吗？”他这么问。
　　云兰若愣怔。恨？她从来没想过。
　　恨谁呢？
　　顾韩墨？可此番种种追究下来却是沈公子埋下的祸根。他只是不爱她。
　　沈公子？他突起歹心，设计将她掳走遭遇此劫，却也让她看清了一些事实，她这段时间一直思考的问题终究有了答案。他们之间有一场赌局，即便并不公平，她还是应了，也输了。
　　她谁都不恨，只是胸口滞闷，盘旋着深深的无力感，无可排解。
　　夜间城门即将关闭的时候，一辆马车驶离昌宜。
　　“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一个浩瀚广阔，无人认识你的地方。”
　　“随便哪里都无人认识我。”
　　“哈哈哈，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陌生之地也好，天高地远，时间久了，总有些事是可以遗忘的。
　　惟愿，经此一事，她能学会什么是真正的坚强。
　　月亮藏在云中，只偷偷露了一角。夜色中的马车时隐时现，不经意间消失在了山路拐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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