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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那边
微阳的记忆开始得很早。她成年以后依然记得给予她生命的两个人带着初为人父母的紧张与自豪逗弄她,让她开口唤一声发声不甚清楚的,爸爸妈妈。
彼时,她是那样简单快乐的孩子,父母宠她如唯一的公主。即便生活清苦,经常会搬家,从一个乡镇迁移到另一个乡镇,周围的面孔一直更换,不变的是,所有的叔叔婶婶都会用亮闪闪的眼睛发笑,对她说,阳阳,阳阳来笑一个。
他们一家住的最后一个地方是南方靠海的小村子。每日,有海鸟滑过天变成飘过的云滑过海变作涌过的浪。清晨,父亲随附近的渔船出海,母亲和邻近的婶婶一起做漂亮的贝壳风铃椰壳玩具,她偎着母亲,摆弄海螺,吹出一声一声沉闷的声响,直到把父亲唤回家。她骑在父亲的肩头,骄傲如宝座上女皇。一家人的衣服和头发上总是带着浓浓的海的腥味,甚至连皮肤的纹理里也散发出隐隐的海的味道。压抑的却无处不在的生活的挣扎的气息,就像是父母偶尔刻意压抑的交谈,以及随后的迁徙。是微阳懵懂开启得过早的童年的一部分。
逢到刮风下雨的日子,父亲便领着她在小小的屋子里嬉戏,他蹲下来做她的人马,给她讲故事。母亲在临窗的房间支起画架,画每日遇见的海洋,平和的,狂躁的。她和父亲会偷偷地看,母亲总会发觉,朝他们温柔地笑。母亲也会为她画各种各样的花草,然后告诉她,这是兰草这是翠竹这是腊梅这是菊花。
她也跟着画,画一个父亲一个母亲还有一个阳阳。背后是暖烘烘的太阳平平静静的大海。再画各式各样的花,莲花长到了海里,樱花在不飘雪的季节里翻飞。
父亲抱着她,吻她的脸颊,说,我的阳阳,是我家的小太阳。他带着她提着小篮子去赶海,捡被大海遗忘的贝壳,捉玩得忘了归家的螃蟹以及寻找藏在泥沙底下的泥螺。她会恶作剧地用小螃蟹的大夹子去夹父亲光着的大脚趾,然后父女两人在沙滩上笑着打滚,将半满的篮子打翻,螃蟹横行着逃跑,他们再去追。是这样简单的快乐。
邻居家有和她年龄相仿或比她大许多的孩子,被晒得黑里带红,眼睛黑白分明。他们总喜欢去她家,讨好她的母亲。她的母亲是那样好看,说话的语调这样轻柔,仿佛他们是易碎的宝贝,舍不得大声。邻家的婶婶让他们送来新鲜的鱼虾,母亲留下他们。她每日会看见很多很多的鱼和虾,被运往她不知道的地方,也可能是,自家的餐桌上。他们几乎顿顿吃鱼,也不觉得厌烦,母亲会将一条鱼煮出好几种不同的味道。吃完饭母亲会给他们这一大帮孩子讲故事,念古诗。母亲还会唱戏,扮得最好的是那个传奇女子杜丽娘,孩子们听不太懂戏文的旖旎但是看得懂她眉眼里的缠绵风情。最沉醉的还是父亲,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跟着母亲的身影走。母亲唱完后,父亲总是会带头鼓掌,稍年长的孩子会一边鼓掌一边起哄。他们说,她的父母是他们见过的最般配的一对,是说书人嘴里的郎才女貌。父亲会大方到有些无赖地回答,是啊,我也这么觉得。他搂着娇美的妻子,英俊的脸上不见有任何的羞色。
他们这样安静且幸福地在这个村庄生活了一年多,是在一个地方最长的期限。在微阳四岁的夏天,小村遭遇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海啸的袭击。所有的房屋全部零落成破碎的木片砖瓦。母亲的画全成了泡影。庆幸的是,小村几十户人家都好好的。母亲带着平和温柔的笑容对损失惨重的婶婶们说,只要人还活着就不是什么大事,都会好起来的。
生活还是要继续,他们着手准备未来。父亲和村里的叔叔们一起进城买造房子的材料。她跟着母亲和村里的妇孺在废墟上寻找可以利用的物件。太阳落下了,叔叔们都回来,微阳的父亲却再没有回来。叔叔们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们,吞吞吐吐地说,她的父亲再也不会回来了。她一点都不要相信。可是母亲相信了,她说,阳阳,我们要走了,爸爸不会回来了。
她们还没有来得及走,一辆黑色的轿车就挡住了她们逃离的路。
四个穿黑色西装的彪形大汉。
微阳对黑色的恐惧是从那时开始的。
四岁的眼睛,看见自己的母亲一步一步走近大海,然后走进大海。她看见海水淹没母亲的脚踝膝盖。她冲上去,被邻家的婶婶死命拉住。母亲回头对她温柔地笑,用她听到过的最大的声音对她说,阳阳,妈妈的小太阳,你还记得海的女儿吗,妈妈就是海的女儿,妈妈要回到海里去了,阳阳要好好的。她拼命地哭,咬邻家婶婶的手臂,婶婶只是拉住她,丝毫不肯放松。母亲继续往前走,海水淹没腰腹。母亲对她说,阳阳,阳阳,不要哭,不然妈妈会变成泡沫,妈妈只是回去,阳阳不要哭。海水终于淹没母亲的肩膀。婶婶捂住她的眼睛。母亲终于回到了海里,沉到深海。
一切归于沉寂。
她的母亲成了那场海啸中唯一的遇难者。
她被那四个人送到一个有很多很多孩子的地方,离母亲沉海很远的地方。
她一遍一遍看那个童话。坚信母亲只是回到了海底。因为父亲是这样爱她。父亲只是被坏心肠的巫婆抓走了。她坚信总有一天父亲和母亲会一起来接她回家。童话故事里都是这样讲的,只要忍受了不幸,之后就是永无止尽的幸福。
她是院里最快乐的孩子,满怀着希望。
七岁的时候,她被告知自己被领养了。又是黑色的轿车四个穿黑色西装的大汉。她只是拼命地哭,不肯跟他们走。他们把她拎进车里。带她离开了那个她待得时间最长的地方。车子从太阳在东边一直开到太阳走到南边。他们在一座金碧辉煌的建筑前的庭院里停下。
然后她看见父亲。他站在大厅铺了猩红色毛地毯的楼梯上,手里牵着一个小小的女孩,穿蓬松的粉红色公主裙。她奶声奶气地喊他爸爸。
父亲对她说,来了。不是回来了。
小女孩对他说,爸爸,去看妹妹,看妹妹。父亲牵着小女孩离开她的视线。
微阳终于意识到,她是再也没有父亲了。阳阳的爸爸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成了许家金殿里地位最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一个人。
他们准许她冠以许家的姓,送她去上虞城最富盛名的贵族学校,却不许她说她住在许家金殿里。他们给她服侍的佣人,但不配给她上下学的司机和车,七岁的孩子自己在陌生的城市里搭公交。她是许家微字辈最年长的女儿,她在餐桌上的位置排在最末尾,并且随着名义上妹妹弟弟的出生,她一再往后挪她的座位。她是许家不足为外人道的人尽皆知的隐秘,是他们急欲隐藏掩盖的不名誉的过去,是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女。
微阳想一定是她过去用尽了她应得的快乐,所以,现在只剩下了不快乐。她变成童话故事里那个悲伤的流泪的快乐王子。
她面无表情地任凭他们改变她的环境她的生活。微阳变成沉默寡言的孩子。
许家金殿是虞城上流社会聚会的固定场所。每隔一段时日便有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舞会。那个时候,她的妹妹,许家的微月公主是最闪亮的明珠,即便她还很小也不妨碍他人对她的恭维讨好。她的出生终结了许家那段不光彩的过往,重新开启了许家的辉煌。她自然是许家众星拱月般追捧的大小姐。
这个时候,微阳会被关在二楼她的房间,半步也不允许离开。她便自己一个人玩,听楼下大厅和花园里的声响。
她的同桌会一个人偷偷溜上来,敲开她的房门。这个林姓的男孩子是唯一知道她的身份并且愿意与她交好的同学。那个贵族学校汇集了虞城一切有权有势的人家的子女,谁对谁不是知根知底,微阳这个说不上自己家族历史的女孩子是他们理都不要理的。只有这个林家的二公子在开学的第一天就向她抛出了橄榄枝主动愿意成为她的同桌。
他实在是个有趣的人,尽管他的热情让微阳莫名其妙,她也愿意与他亲近。即使每次他捣蛋作乱时总爱扯上她,微阳也不在意,这个与她同岁的孩童是她能够抓住的唯一的浮木。
他会一直陪她,看书或者画图,他给她讲笑话,他的,他哥哥的,他父母的以及同学的,微阳在外人面前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会频频浮现笑意,有浅浅的酒窝。直到宴会结束,他的母亲来寻他。
他的母亲是个脾气温和的女子,会弯下腰来和微阳打招呼,那样温柔的语调。和她的母亲一样。微阳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上她。
学校里也会开家长会,是变相的攀比。微阳是没有家长的学生。每次这种时候,林妈妈会站起来对老师说,微阳的家长在国外,他们托我代表他们。老师会很客气地认同这位持有学校近半数股份的夫人的代理家长身份。林妈妈坐在连个孩子中间,一边搂一个孩子,仿佛那是她的一双小儿女。
微阳对于她的解围抱以近乎于感激的心情。林迹遥会悄悄朝她做鬼脸,对她小声道,你干脆搬我家,这样我就可以不分白天晚上地欺负你了。林妈妈会悄悄弹他一个脑袋瓜子。
孩子脸的六月天,她忘了带伞被倾盆的大雨止住回家的脚步。他陪她一起等许家的人来接她,一直到天黑都没有人来。她摇着头不肯让林家的车送她回许家。他带她一起回家。林妈妈给她洗澡,把她抱在怀里给她讲故事,抱着她睡觉,林迹遥抱着枕头装作可怜兮兮的模样爬上来,被他的哥哥一把抓住,拖进他的房间。林爸爸也是极好的人,陪他们下棋即使他们耍赖也是宽厚地笑,再幼稚的游戏也会奉陪。微阳觉得,除了她的姓,她吃的饭,其余的,她与许家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许微阳的十岁。许家终于迎来男孙的降生。至此许家有了三个公主一位王子。那段荒唐的往事几乎已经被那个圈子里的人遗忘。四个孩子造就了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不好的事情谁都不会刻意提及了。许夫人终于不再用冰冷敌意的眼神瞄她,也许是觉得自己已经稳占优势,这个失去母亲庇佑的小女孩再也不具有任何威胁。她观察了三年,这个曾经被她视为眼中不得不揉去的沙砾的孩子的确不具备掀起任何一点风浪的素质,与她的母亲一样,生得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连性子都清清淡淡,没有一点野心欲望。这个女孩是她战胜了另一个女子的证明。
她开始显示她的仁慈宽厚她的大家闺秀风范,只要不是正式特殊的场合,她可以出现在外人面前,只是不许乱说话,别人问她才可以回答。
她终于可以在太阳底下和林家的两个孩子聊天游戏,是这样快乐的事情。林家的哥哥比他们大三岁,在一群孩子当中最有威望,在他的影响下会有很多孩子和他们一起玩耍。这时的她才恢复一些孩童才有的快乐。
若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她几乎就要以为她是和他们一样的,自己终于被认可。
微月几个舅舅家来人。一帮孩子在花园里玩耍追逐,微阳被欢笑声诱惑,下了楼站在他们边上,不敢主动加入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也觉得欢喜。他们的打闹殃及她这条围观的池鱼,推搡中她落入水池。秦淮河一带,腊月的天,池里浮着尚未来得及清理的睡莲腐烂的残叶以及孩子体积一样大小的冰块。一群养尊处优的小孩当作是看戏围观,叫唤着,呀,落水啦,那个小杂种落水啦,小杂种要死啦,她要淹死啦。微阳不断往下沉,冰冷冰冷的水灌进肺腑,她以为自己就要去见母亲,岸上的掌声是在为她送别。
被救上来时,她已经冻得神志不清,仿佛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母亲长着故事里一样的尾,浓密得像海藻一样的棕褐色头发,坐着海豚拉的贝壳装饰的车来接她,车上海草招摇成青色纱幔。母亲对她说,来,阳阳,来,妈妈来接你了。
又有一个恍惚的声音对她说,阳阳,我的阳阳,总有一天,他们欠你的,爸爸要他们全部都还给你。说话的声音比梦境还飘渺虚空。是一场幻觉。
从此落下了病根,除了夏日,其余日子里她的床肚里总是燃着木炭,她的冬季比别人长久了两三倍。
许家人照旧对她不闻不问,她的落水只是孩子们之间的玩笑,扔了一块小石子,一连打了十几个水花,孩子们惊喜地笑了,石子儿沉下去了,游戏结束了。
林妈妈来看她,说请人算了命,她命里缺木得认一户有木的人家做干亲才能免去许多灾难。她便成了林家的干女儿。微阳觉得,她真的是和许家没有一丁点儿的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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