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九天之一
她的年少是在所有长辈铺天盖地的宠溺中度过的,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尽管母亲缺席,她也未曾觉得那是怎样的遗憾。小小的孩童这样容易满足,一包糖果一个玩偶一场游戏就可以让她忘记上一刻伤心流泪的原因。彼时她是那样快乐的孩童,心安理得地接受周围所有的宠爱,觉得那是天经地义的所得,不觉得有一丝丝的不妥。
在周遭毫无节制的疼爱下,她逐渐长成大人们戏言的混世魔王,甚至那一声声的混世魔王也是如贾母斥责宝玉那样溢满了道不尽的溺宠。上树下河上房揭瓦在大院里追着大犬上窜下跳,即便是将偌大的军区大院搞得乌烟瘴气狼烟四起家家户户鸡犬不宁,也没有人会拉下脸来拿她训话。与她一同捣蛋的孩童会在大人到来的前一秒做鸟兽状尽散去。然后她会伏在任何一位叔叔伯伯的背上离开一片狼藉的作案现场,背过脸去朝躲在暗处的同党做一个胜利的表情,接着装做乖巧的模样去看士兵操练,笑得天真灿烂。她肆意挥霍取之如泥沙的娇宠,从未对此锱铢必较。她这样胸有成竹没有心眼地享用现时的温暖。
还是幼童的她曾经询问过有关母亲的点滴,她的模样她的声音,以及没有问出口的,属于小女孩的秘密的,母亲是否会像祖母那样盘腿坐在暖炕上一边为她梳头一边用那样宠溺的语调唤她,我们家阿九哟我们家的小九天我们老桑家的心肝宝贝。
九天认字是从听有着圆满结局的童话故事开始的。父亲的嗓音低沉温和,她爬在父亲膝盖上,对他说别人家都是妈妈读故事的。父亲告诉她,母亲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她的眉眼最像母亲。她没有一张有关母亲的照片。她用小小的手遮住额头和肉嘟嘟的脸颊,笑着问父亲,是这样的吗是这样的吗。是啊,我的九天,爸爸的小公主这样好看。父亲用低沉醇厚的嗓音回答。她问父亲,那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不是天国,妈妈是不是再也不会回来了。父亲用异常笃定的语气对她说,妈妈会回来的,妈妈只是在外面太久忘了回家的路,等九天长大了去接她,她就会回家了。父亲回答地毫无迟疑,她对此深信不疑,这样渴望长大,最好像故事里那个姑娘,一夜之间可以长成巨人然后又可以变成小女孩在母亲怀里撒娇。
再长大一些,九天去上学,是班里年纪最小的孩子,生得北方少有的温婉眉眼,唇红齿白明眸流转,乖巧的模样骗过除了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大院里孩子的所有的眼睛,同学们也做出哥哥姐姐的模样对待她。日子久了旁人看出她可爱外表下隐藏的小魔王劣性也由得她去不与她怎样计较。她理最清爽的童花头,整日与男孩子厮混在一起,作弄女同学和不甚温柔的女老师。得了假期便去做大她八岁的堂兄的跟班,哥哥哥哥地唤,是怎么也甩不掉的小尾巴。哥哥也宠她,任她予取予求。即便她当着他同学的面唤他的乳名,初七初七,这样开玩笑,他也只是笑,分毫都不会恼她。所有的人都这样迁就她。
哥哥的同学也都认得她,带着小他们那么多的她也可以玩得不亦乐乎。在大院里玩到日暮西山她仍是不愿回去,朝他喊一声,哥哥等等,他便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安静地等,等她和一帮小子玩够了,他再背起她顶着月亮回家。她顶喜欢去伯母家,只要她去了,伯母会来不及换下军装就先帮她洗澡吹干头发,她忒的不识好歹,不是嫌水太烫了就是冷了,伯母会连连认错,完全没有军队里政委的模样。吃完饭她会赖在伯母身上,把伯父赶到客房,缠着伯母讲故事。往往到了半夜她就开始闹腾着要回家。伯父伯母再起来把她送回家,远远看到自家还亮着的灯她才停了哭闹,一路扑进坐在客厅等她的父亲的怀里。
春节是她最得意的时候,在江南的姑姑一家会回来。姑姑最是宠她,近乎于娇纵。姑姑家大她十多岁的哥哥更不必说,俨然大人模样的少年学着长辈的姿态对待这个特殊的最小的妹妹。她只要喊一声三伏初七,两个哥哥会立马站到她的面前任凭她胡闹。
九天以这样嚣张跋扈的姿态肆无忌惮地地长大。
父亲从不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情,别的孩子去上各式各样的培训班时,他询问她的意愿。即使是大院里很多女孩子都学芭蕾钢琴时父亲也不曾强迫她。她们学习的目的不外乎是为了有优雅的姿态及气质以博得日后婆家的欢喜,这是不成文的规矩。然而父亲不这样。他说他的九天是最神气的公主不需要委屈自己去讨好旁的人。父亲说,要去讨好才能得到他们欢喜的人是不值得去亲近的。
父亲从来不让她错过那些惊艳灿烂的事情。樱花七日,随风而开随风而落;朝颜只有十二时,朝开而暮谢;木芙蓉花色一日三变,故名三醉。这是她自小熟识的花事。花开的时候,他带她飞过黄河去一千多公里以外的滨江城市只为了目睹樱花的姿态,或者去赴一场国色天香的牡丹盛宴。他把她装扮成童话里公主的模样去迪士尼,像个孩子一样和她玩耍。逢到大师的艺术展,他从不通过方便的渠道得到门票而是通宵排队,只要是能够让她快乐的事情,他必定事事亲力亲为决不假借他人之手。云层里年幼的她抬头仰望这个平日寡言静默的男子,他是她的世界里天神一样的存在,这个沉默坚忍的男子是她生命里的全部。她所有的骄傲赖以依附的源泉。
当她学到海市蜃楼这个词,并且为之沉迷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告诉她,那是幻觉是虚假的影像,是不可以相信的骗局,是沙漠里常见的诱惑人心的迷梦,如果相信便可能因此丧命。她以孩童的狡猾脆生生地道一句,你骗人。然后急匆匆地离开,仿佛这样就可以将那些她不愿意相信的说辞远远地抛在脑后,抛在另一个不属于她的世界的。坚持不懈的军校高材生向她讲解幼童无法理解的光学原理,折射与反射,他们在她面前变幻出彩虹,那种罕见的美好在他们手中变得唾手可得,看着他们讨好又自得的表情,她的心情会突然之间糟糕起来,仿佛是不辞辛劳小心翼翼搭造的金沙城堡被浪头一下子就摧毁,片甲不留。她和父亲在雨后会比赛谁先发现彩虹,赢的那人会自豪得如同彩虹女神。下一秒她便嚎啕大哭。以孩童的方式解决问题,坚决而不留余地。或许她长大后离家的决然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显现。她是这样固执且一意孤行的人。这个时候,父亲走来,蹲下来问她,幻觉美不美。她缓缓点头。然后父亲告诉她,幻觉也是一种存在。和触觉嗅觉一样无时无刻不是存在的。所以,成年以后她依然坚信父亲依旧活着,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即使是她亲手将父亲的骨灰撒入深海。
瘦哥哥说,只要活人还活着,死去的人也就还活着。
十岁的她,依旧是尚未被压在五指山下的孙猴子,在大院和学校里胡作非为,当真是猫狗都嫌,淑女一些的女孩子看到他们一行浩浩荡荡从远处裹挟尘土奔来都会急急避让开来,她若看到有时会故意飞奔过去作弄一番那些女孩子才肯罢休。
一日终于惹恼了一位女同学,十岁出头的女孩子一手攥着纯白裙子的裙角,在泪眼婆娑中盯着裙摆上的黑色手掌印,一边抽泣一边大声控诉,说得断断续续语无伦次。九天却听得再分明不过。
她说,桑升平,你有什么好神气的,你妈妈都不要你,你当大家为什么不和你计较,只是因为你妈妈不要你,他们可怜你。你活该被妈妈抛弃。
小小的孩子用尽她所能想到的恶毒的字眼发泄自己的愤怒,孩子间鸡毛蒜皮的别扭因为负气变成了了不得的大事。
几句话如同佛祖的咒语石破惊天,她再怎样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逃离话中的诅咒。
满室的寂静一瞬间被打翻,与她要好的男孩子一副拔剑张弩的模样要同女孩决斗,瘦弱的班长朝女孩怒斥,你怎么可以讲出来,你怎么可以讲出来,你父母没告诉你不许说的吗。
这样一句话,将她小小的侥幸也悉数扑灭。
忽然之间,她懂了父亲眼中她以前看不懂的情绪,再长大一点,她知道那是寂寞。她也懂了为什么那些叔叔伯伯阿姨偶尔会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原来是同情。他们所有的宠爱放纵不过是因为她的母亲不要她,他们只是可怜她。
一念之间,她得到的全部宠爱她全部的骄傲变作耻辱。
回家后她对谁也不说。
父亲只是抱着她,不言不语。
周遭的人小心翼翼地说话,不时会打量她的神情。她装作对此不知不晓的样子,依旧和往常一样没心没肺地笑,不见收敛。大人们也就逐渐放心,以为到底是小孩子,没个记性,过了也就忘了。他们依旧纵容她,忽略孩子眼中极力隐藏的悲伤。
生日那天,祖父那间四合院高朋满座,无人莫不是喜气洋洋。她央哥哥带她去山上,她要去那里,一定。哥哥一脸为难。她哭,哭得那样伤心,将连日的委屈尽数发泄。哥哥只得认输,却只允许她远远地看一眼就好。刚满十八岁的少年带着十岁的女童,瞒过满院的亲友,骗过站岗的警卫,在晚冬凛冽料峭的寒风中以破禁的心情前往只在不经意的言语中听过的地方。
成年后她忘了自己当时是以怎样的心情去做了那样一件事情。但她可以肯定的是,那是她童年与成年的分界,硬生生将她本应顺坦光明的成长进程劈做两半,中间用了一根独木连着。但她也未曾对此感到后悔,即使真相如此刻薄。
是山上的别院,山茶花从山脚一直蔓延到院前。开得妖娆盛大。
他带着她躲在一株高大繁茂的茶花树后面,朝窗玻璃扔一块泥块。保姆出来四下寻人。他们绕着屋子转,一边躲开保姆一边又想屋里的另外一个人出来。
慌乱之间,她的鞋带松开被树枝绊住,扯也扯不开,哥哥蹲下身来为她解死结,她侧过身,看见一朵血红的山茶花缓缓坠地,地上横陈红褐交杂的花的尸体。整朵整朵。她抬手触碰枝头盛开的山茶,猝不及防,花朵顺势滑过她的掌心,冰冷得毫无生机,是蛇的触觉。那种引诱亚当和夏娃触犯了天条获悉真相并且被驱逐出仙境永受轮回之苦的奸诈的生物。她似乎听见它赴死的声音。低沉沙哑。
她被突来的景象吓得呆傻。那样决然赴死的姿态,不带一丝拖沓,完整凋落。哥哥解开鞋带与树枝的牵绊,抬头却看见妹妹溃散的眼神。
阿九阿九,他喊她,顾不得当下的情境,一声比一声急切。
声响终于惊动了保姆,面生的保姆见他们的衣着打扮,只当他们是临近人家走散的孩子,客气招呼了他们进屋。
二人进屋便被满屋满屋的画惊住了,上百幅画,主角全是深不可测的海洋,时而温柔时而狂暴。
见二人只是瞧着画,保姆笑,道,我家夫人冷清惯了,平素不喜出门,只是画这些海。连同我都是话不多的,只在颜料画布缺了时才难得出去。保姆正欲再说,却止了声音,道了声夫人。
九天被这两个字唤过了神,迅速扭头,看见一个穿白袍的女子,浓密的发,只是看着她,也不说话。她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来。妈妈这两字,该怎样发声啊。
女子却急急忙忙转了身子朝里屋走去,走得太急甚至带翻了一张椅子。里屋的灯灭了。
她终于发出声音。小小的女童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保姆终于察觉到两人的身份,又惊又惧,不敢出一点声响。
少年强压住心里的张乱,吩咐保姆切不可将今日之事泄漏。然后半拖着她离去。
她终于喊出了那两个字,妈妈。呼喊被喉咙割破,碎裂在铺满山茶花尸体的小路上。
后来,妈妈这个称谓烂在她心底,成为她心上一个不能触碰的伤疤。若无意掀开,便会流出恶心的脓汁。她任凭伤口自行愈合即使长成丑陋的爬虫的模样也不闻不问。
回去后,她发了严重的高烧。哥哥只说是被吓着了,免不了被长辈一顿责罚。
那场高烧持续了整整一个礼拜,九天的脑子被烧得迷迷糊糊嘴里的呢喃未曾消停。
清醒以后,她依旧对谁也不说。她安静得让人无法适应。伙伴笑她莫不是真的烧坏了脑子,她也不搭腔,任他们说笑。堂兄来给她讲笑话她撇过头不去看他,他抱着倔强的妹妹,对她说,对不起对不起阿九,让你做了一个这样的噩梦。
她为非作歹的童年在十岁生日的夜晚戛然而止。从此,她便成了被压在五指山下的行者。
真相永远不可得知,得知真相的人不得好死。
父亲怕她闷坏,教她外语只求让她开口说话。她出人意料地极感兴趣。父亲至此成为她唯一的依靠,她只有蜷缩在父亲怀里才能觉得安全。所有关于母亲的遐想全数作废。她的父亲,便是她的三藏,她唯一的救赎。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