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行且远且相随

　　这么胡思乱想着，七月半很快就到来了。那天夜里，月亮一升起来，蒋祈就迫不及待地冲出了老槐树的保护圈，直直奔向葛山门飘去。

　　小道士早早地就把贡品摆了出来。每逢鬼节，葛山门必定会为路过的孤魂野鬼准备些供奉，好让他们吃饱喝足了上路。拿六师兄的话来说，那鬼一年到头都不能跑太远的地方，只能靠自己数自己的手指头玩来消磨时间，有上顿没下顿，饿得没鬼形了，怪可怜的。

　　小道士摆好香炉，看了眼坐在窗沿上磕南瓜子的六师兄，好奇道：“师兄，你在看什么？”

　　樊重渊拍了拍手里的瓜子皮，道：“你看今年的月亮是不是特别的亮？”

　　小道士凑过去瞧了两眼，没看出什么嫦娥玉蜍来，倒是觉着今年是不是饿死鬼特别多，吞唾沫的声音尤其重，咕噜咕噜的吵死了。小道士无聊地打了个哈欠。

　　樊重渊笑了笑，“你若困了自行睡去吧，我来看着就好。”

　　小道士揉揉眼睛，一跌一撞地回房睡觉去了。

　　樊重渊伸直腿，将后背靠在窗棂，侧过身，静静地看那满庭的月凉似水，竹影斑驳，石阶若玉。

　　那人就坐在窗台上，和往年一般，看着月色发呆。蒋祈闻着香喷喷的贡品的味道，不由得再次咽了咽口水。前殿也设了供桌，大多数的鬼友贪吃图快，都懒得深入这门庭。更何况，虽然葛山门在七月半的时候，为了不至于伤到无辜鬼魂，会将门里的法器利刃收好。但到底是修仙大家，一草一木皆带仙气，搞不好一株小小的狗尾巴草就能让你消受不起。为了谨慎起见，多数鬼友都不爱在葛山门里晃悠，通常都是吃完喝完拿玩就走人，干净利索。蒋祈不一样，吃是其次，重要的是能见上那人一面。如果运气好，他可以藏在那人身后，坚持个三两天也说不定。

　　想到这里，蒋祈不由得喜上眉头。虽然知道那人看不见，蒋祈还是郑重其事扒了扒头发，松松地绾了一个髻。尤嫌不够，又郑重其事地拍了拍烂得没边的长裳。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自己一番，确定已经是好的不能再好了，这才放心地踏上石阶，一步一步挪到庭院里来。对着殿门，蒋祈深深作揖，面上带笑。“今天又要来叨扰道长了，惭愧惭愧。”

　　虽然已经死了两百年，孔孟之礼道学儒教和热洗澡水一般，都已经被忘得一干二净了。但维持着这点酸腐之气，让蒋祈没来由地觉得自己形象尚佳，顿时不免通体舒畅，脸上似乎也开始带光起来。

　　樊重渊依旧一动不动。

　　蒋祈心道，他若听得见那才叫怪事呢。馍馍和蒸糕的味道实在是太好了，很快就让他忘了所谓的斯文礼仪，三步并作两步，飞一般地冲到了大殿里，那矫健的身形绝对配得起他饿死鬼的美名。

　　鬼魂吃不了实物，只是吸取其中的精魄。蒋祈将香馍瓜果的精魄一下子拔了出来，哧溜一下塞进嘴里，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能一口吃下这许多，一顿胡要乱嚼，直吃的是形象全无狼狈不堪。海吃之下，居然还空得出嘴来，含含糊糊地念叨着“这糕太甜”“那酥老了”之类的评语，实在是不能不让人叹服。

　　吃了大半夜，总算是把饿了一年的肚子给填了个八分饱，蒋祈想起来，心心念念的那人还没走呢。擦了擦嘴，弹了弹一身的碎屑，悄悄抬眼瞅那人。樊重渊似乎是睡着了，池水一般的月光洒在他石青色的袍子上。千年前的鲤鱼影子成了精，在月色里游弋，映在上头，摇头展尾，似墨如画，倒像是在水里头一般鲜活。

　　蒋祈不觉看痴了。

　　果然，他真好看。

　　蒋祈小心翼翼靠了过去，蹲在窗台下，托着下巴往上看去，恰好能看见樊重渊的下巴和侧脸，还有他散落的青丝随风微动。这样看着看着，嘴里含着笑，肚子饱饱的，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梦里全是香甜。

　　等蒋祈醒过来时，已到了正午，老长的日头挂在当空，说不出的难受。不过，他仍留在了葛山门里，这说明，今年他很可能能在樊重渊身边呆上两天。想到这里，蒋祈浑身喜滋滋的，浑然忘了正午带来的不适感。他挑了处背光阴凉的梁角坐了上去，晃着两腿，饶有兴趣地看脚底下一圈道士围着大殿做功课。那些抓耳挠腮的道士们一看就知道是没用功，猴急猴急的样子可笑极了。

　　等到太阳落山了，如果樊重渊来了，就能踩着他的影子粘上他。这样就省了自己去找他，毕竟现在灵力稀薄，能不能顺利度过这两天都是难事，能省就省吧。

　　黄昏时，樊重渊果然来了。只见他敲了敲偷懒的小道士的脑袋，笑着喊大伙儿去吃饭。人群渐渐散去，樊重渊站在大殿中央，背着手，影子拖得长长的，一直延伸到殿门口，像是一只调皮的小妖怪，又像是一条大黑尾巴。

　　蒋祈深呼一口气，忽的一下跳了下去，滚到了樊重渊的影子上。“粘！”他稍动意念，将自己绑在了樊重渊的影子上。这样一来，除非他自己离开或者是樊重渊用法力强行撕开他，否则他就能寸步不离地跟着樊重渊跑了。

　　其实樊重渊的生活好像一点意思也没有，整体和花花草草打交道，要么就是去厨房，要么就是在树荫下发呆。但这些无聊的小事，蒋祈也跟得津津有味。他看着樊重渊用手指一点，将枯死的茶花救活——那是前两天被一只黑狐狸一不小心一脚踩死的；他看着樊重渊指挥着瓜瓜果果们自己烧水下锅，然后忍不住在菜出锅的时候啃了一口——他不能吃太多，否则菜的味道会因为太淡太无味而被发现；当然，他最喜欢的还是跟着樊重渊一起在阴凉的地方发呆，什么也不做。

　　每到这个时候，蒋祈便不用担心被樊重渊发现。樊重渊发呆的时候总是全神贯注，神色飘忽，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打扰到他。他可以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甚至有一次，他大胆地将手伸到了樊重渊的头上——他想摸一摸那看上去就很顺滑的头发。只可惜，他发现自己的整条胳膊都透明到看不见了，只好作罢。

　　也许，还不到两天，他就会消失不见也说不定。

　　这么想着，蒋祈油然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他死死地盯着樊重渊，缓而慢地动作着，明明只有一臂之遥，却耗费了他大半精力。在他以为自己会因为紧张再死一次时，他终于来到了樊重渊的肩膀。

　　很宽很稳，和想象的一样温暖。

　　蒋祈只是将头轻轻地搭在了樊重渊的肩上，不敢用力，不敢移动，生怕这一切突然就消失破碎了。

　　上一次感受到人的体温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好像是他那可怜的才十岁大的弟弟。他答应过娘亲要照顾好弟弟，他答应过娘亲要活下去。可是他太饿了，也太累了。看到那群饿疯了的人扑向弟弟的尸体时，他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连宫夏都以为他是被人揍死的，只有蒋祈自己清楚，在那些人动手揍他之前，他已经咽气了。是饿死的，那种黑暗的深刻的饥饿感。现在回想起来，还是让他感到害怕。即便鬼是不需要长期进食的，即便鬼到后来可以忘记饥饿感。

　　太久了，大旱三年，颗粒不收，蝗灾一般的饥饿，实在是太久太久了。

　　从来没去过阴司，不知道这阴司是不是像人间的传闻故事说的那样，会把有缘的人安排到来世再聚。如果是真的，那爹娘和弟妹应该还会有缘再成为一家人吧。又或许，他们早就在人间相逢了，还了那一世的遗憾，各自散去了。

　　不管是哪一种，大概，自己永远都无法看见了吧。家人的模样早已模糊，大概这就是要他放开执念的先兆吧。

　　蒋祈闭上眼睛，眼前仍旧一片白光。连眼皮也快消失了么。

　　还有就是眼前这人，大概也是永远都无法再见了。但既然是魂飞魄散，大概是连浮游蝼蚁都不如的尘埃草屑，连哀伤都不省的，虽然可悲，却也何其幸也。什么都不晓得，再也没有我，便不再会有这寸心寸灰的相思。

　　“这大概，是我能陪你过的最后一个七月半了。一年，两年，十年，百年，我已经陪你过了两百个中元节。这么想想，其实我还是蛮赚的。毕竟不是所有孤魂野鬼都能如此幸运在人间逍遥两百年。

　　我总是在想，你肯定知道我的存在，只不过你从来不会留意罢了。有时候我很想让你看见我，但大多数时候我都怕你看见我。

　　你笑的样子，皱眉的样子，发呆的样子，不说话的样子，欺负人的样子，我都好喜欢。只是不知道，你如果能看见我，会是什么样子？

　　我躲在你最爱的那棵老槐树底下，我躲在你下山必经之路的草丛里，我躲在你身后。

　　有时候我好像是要跳出来吓你一跳，其实我只不过是想抱抱你，就是轻轻地碰碰你。

　　谢谢你，给了我两百年充满期待的时光，让我虽然身死，心还活着。”

　　……

　　轻飘飘的，又软又暖，这就是魂飞魄散么？看起来好像还不错嘛。思绪渐渐飘散，虽然舍不得，但好像真的忘记了那人。

　　……

　　“重渊，欸，阿六，我的好师弟！你轻些，这可是我从皇帝那里拿来的，延年续命，无价之宝。你真要给这无名之鬼用啊？”

　　“我等了两百年，才盼来这凝神聚魄塑肉身的时机，你说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可想好了，这只是一只普普通通毫无资质的饿死鬼，连你开法眼多看他一回都会损他灵体，可知他有多脆弱了。如今他虽然还剩下一魂一魄，可就算赔上这宝贝也未必能救活。你何苦毁了自己半生道行去救一个不知还活不活得了的鬼呢？”

　　“五师兄你别说了，再啰嗦时辰就过了，你给我！”

　　“哇！师父啊，六师弟抢劫啦！呜呜呜！救命啊抢劫啦杀人啦强抢民男啦啊啊啊啊！”

　　小道士听着那厢正闹得欢腾，扭头问葛老头，“师父啊，如果六师兄真救不活那饿死鬼怎么办呀？”

　　葛老头捋了捋稀疏的小胡须，嘿嘿一笑，“放心吧，你六师兄这么聪明的人，算了两百年，怎么会出差池呢。只是这么弱的鬼不好养活啊，得彻底毁了原形才能重塑肉身，就算救过来了也是个药包子。你回头记得把师父那些个灵丹妙药都收收好。上回就让你三师兄抢去喂猪了，这回说什么都不能拿来便宜饿死鬼，哼！一个个小兔崽子，尽知道打我老头儿的主意，门儿都没有。”

　　小道士扭曲地看着师傅，心道，你就嘴硬吧，到时候六师兄一开口说要给你烧好吃的，你不是得乖乖地拿丹药出来。

　　缘消缘长，今生尽，来生续。风又飘飘，心字香烧，终有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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