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行且远且相随

　　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了。蒋祈起身，整了整并不曾弄皱的衣裳，小心往树荫了躲了几分。日头马上要下去了，夏末的余温浇在地上，热腾腾的让人不知所措。蒋祈觉得有些难受，却不愿意离开。

　　再有半刻钟，那人就该从这条斑驳的卵石路拾阶而上。必是脸上带笑，一身旭阳，两袖怀风。

　　“得了吧，什么一身两袖清风太阳的。那不过就是个厨子，拿的不是土豆就是萝卜，有什么好神奇的啊。”咯吱咯吱，从一堆潮乎乎的烂树叶下爬出一只通体赤红的守宫来。它一边摇晃着胖乎乎的脑袋将一嘴的叶子吐出，一边迅速地蜷着身子转了几圈。烟雾散去，一位明眸皓齿红袂青丝的少年显了出来。

　　“宫夏，”蒋祈认真地看着红衣少年，“你别这么说他，他是好人。”

　　宫夏撇了撇嘴，不屑。“嘁，他们修仙练道之人没几个不是混蛋，他又算得上是什么好人。不过就是给你留过一道门，就你这傻瓜还巴巴记得。人家说不定早就忘到九霄云去了。再说了，他连你什么模样都不屑去看，你就这么惦记他？”

　　蒋祈低下头。“我知道他是不屑于看我的。毕竟像我这样的野鬼，有太多太多了。”

　　宫夏正要说话，一阵喧闹声从山脚传来，由远及近。他眯了眯眼，对蒋祈道：“那你自己守着吧，本大爷才懒得将时间浪费在臭道士身上，先走一步啦。”说罢倏地一声窜到了林子里，很快便没了踪迹。

　　今天领头的是一头两脚萝卜，顶着绿油油的蒂子，被一颗莴笋撵着跑。只见那萝卜跑得大汗淋漓，嘴里大喊，“樊重渊救我救我！樊重渊！”

　　听到那名字，蒋祈没有心的胸膛做雷鸣鼓，面红耳赤平息了半天，才敢偷偷抬头，看那人一眼。

　　樊重渊果然在笑，笑起来脸上有浅浅的两个酒窝。“你们跑慢点，今天的晚饭推迟了，不着急投胎。”

　　“樊重渊樊重渊！”一个细细小小的声音从脚底下传来，是个矮胖茄子。“冬瓜还在下面没爬上来呢。”

　　樊重渊回头，果然看见一颗长条滚圆的大冬瓜在努力地爬石阶中，嘿咻嘿咻的一身是汗，两腿支撑着沉沉的身子怎么也迈不起来。“我，我，我爬不动了。”冬瓜见大家都停下脚步回头看它，心里一阵恼怒，眼泪涌了上来，“我不管，我不爬了，累都累死了，呜呜呜。”

　　樊重渊轻声笑了笑，冬瓜听了，脸都红了，使劲蜷缩身子，想让自己更渺小一些。

　　蒋祈看着樊重渊，心想，他笑起来真好看。

　　樊重渊忽的打了个响指，冬瓜还没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就地滚动起来，旋风一般从台阶上腾起，咕噜咕噜顺着石阶就滚了上来。

　　滚了上来？凡人若是听了，必定会觉得非常诧异。由低到高，怎么能滚呢？蒋祈却知道，樊重渊乃是葛山门葛老道的得意门生七大弟子之一，这点小法术，简直不够看。他着迷般地盯着樊重渊流畅的手势和始终笑意不减的侧脸。

　　如果他能对我笑一笑那该多好。蒋祈心想，但那是不可能的。自己毕竟只是一只飘荡无踪的野鬼，他怎么会注意到自己呢？

　　没错，蒋祈是一只鬼，一只已在人间游荡了两百年的孤魂野鬼。

　　有时候，他真羡慕那些能得到樊重渊点化的瓜果时蔬。就算是入人口腹，却能得到樊重渊的亲手超度，脱离草木之本，能轮回进人道，不能不说是一大幸事。

　　所以它们才会如此热闹嬉戏，在樊重渊身边撒娇讨好，或青或绿的脸上丝毫看不见哀愁。

　　宫夏说樊重渊是一个厨子，这话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樊重渊确实是负责葛山门上上下下数百弟子的伙食，却不是自己动手，更不是人间意义上的伙夫。他只消动动手指，那些果蔬便会自己长胳膊长腿，开开心心地跟着他回家，自己洗澡，自己切片，自己下锅，然后排着队追着赶着去超度轮回。

　　蒋祈一直好奇，樊重渊的那只右手是不是拥有超乎寻常的法力。有次他偷偷跟在他后头进入了葛山门，在他身后闲晃了两天，经常见他用右手轻轻拍拍那些业已枯萎的花花草草的脑袋，瞬间能使枯木逢春，腐朽化神奇。

　　冬瓜的尖叫声渐渐远去，叽叽喳喳的蔬菜们也都蹦蹦跳跳往前赶路了。蒋祈失望地朝前随了两步，却碍于斜阳余威，始终不敢走出老槐树的树荫之下。中元还没到，自己的力量尚不足以抵挡葛山门的法器仙术，根本离不开这颗老槐树，更别说跟在那人屁股后头跑了。这一次见了，又不知下次是何时。葛山门人对吃食并不讲究，每月进入辟谷之期后更是米水不进，樊重渊出门买菜的时机真是少之又少。还得等到阴气大盛之时，一鼓作气冲进山门，见他一面。

　　正苦恼着，冷不丁看见樊重渊回头，直直地看向他。蒋祈无心也狂跳，心想，他看见了我？！

　　樊重渊只是瞥了他那方向一眼，目光尚未停留一瞬，就又移开了。蒋祈先是松了一口气，后又懊恼起来。

　　凭樊重渊的修为，他不可能没察觉到蒋祈的存在。只不过，葛山门自古便是灵山宝地，各类灵物妖精不穷，樊重渊自然不会将注意力放到他这样一个寻常野鬼身上，耗费法力开眼看他一回。

　　如果樊重渊真的能看见他，蒋祈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绝对不能见人。死了两百年的脸又白又惨，死前饿得凹进去的两颊到现在还没起来，头发打结地可以做窝，更别提他有时难以维持人形，时不时露出一段白骨铮铮的胳膊来。这个样子，要多丑有多丑，还是不要被他看见的好。

　　我是一只丑鬼，蒋祈心里这么想着。

　　一想到樊重渊可能永远都不会看他，直到他魂飞魄散，也不会知道有他这么一只野鬼，没日没夜地守在这里，只为见上他一面；一想到永远都不会被他温柔的嗓音轻声呼唤自己的名字，蒋祈就觉得胸口堵得慌，难过的想要掉眼泪。

　　可是鬼是没有眼泪的，就像，鬼是没有心的。

　　七月半早些来吧，蒋祈叹气道，自己在人间消磨的时间实在是太久太久了。阳寿已尽，久滞不还，终将难免魂飞魄散。他低头看了一眼日渐透明的手心，在那之前，拼了命也要再见上那人一面。

　　其实人死为鬼，游荡人间，也有那不耗费灵体存活千年的法子，便是化形惑人，吸人精气，画骨画皮。作为一个胸无大志得过且过的糊涂鬼，蒋祈自然是想不到这么高深奥妙的法子来保全自己的。日日无所事事，偏安山野，只待那灵体日渐消磨，最后灰飞烟灭，也算是了了这一世人一世鬼的奇缘。

　　为此，宫夏没少怒其不争。你看看你，稀里糊涂，白白在人世活了二十载又当了双百年的鬼，一点厉害都瞧不见。别说那些精力充沛的新鬼，就是那些久滞作小的老鬼也能欺负你三分。你呀你，唉！

　　蒋祈想起自己还没死的时候——虽然那是很久远的回忆了——曾听得村里的老人说起冥间的趣闻。不管在世之时是如何的平庸无为，如何的不起眼，但凡死了入了魂进了鬼神道，就能变幻出万般法术千般造化。更有那修炼百年千年的厉鬼，能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甚是骇人。

　　当时蒋祈还小，心里暗自怀疑，你说这鬼，离了肉身便是虚无缥缈的一缕孤魂，若是赶不及投胎，便得游荡人间，见不得光入不了极乐，不消多时便会飞散，哪里还有这般功夫逍遥人间呢？

　　事实证明，那些绘声绘色有滋有味的地府故事真是危言耸听经不起推敲的。自己当了鬼才明白，这鬼越发老越难当，什么法术什么灵力，通通都是扯淡。那些新死之鬼，凭着从阳间带来的未尽精气，各个看上去都是精神奕奕光彩照人。而消磨多年的老鬼则死气沉沉，不止是形容，连身形都难免颓萎，好不狼狈。像蒋祈这般不知进取，有今朝没明日的懒鬼更是浑浑噩噩，只等魂飞魄散之日，一了百了。如不是误打误撞来到了这灵水宝地葛山，好歹吸纳了些日月精魄，凭蒋祈那点道行，他早就该无影无踪了。

　　其实，同蒋祈这般倚着大树好乘凉的大鬼小鬼倒也不少。他就认识有个叫风骨的家伙，混得很不错，在葛老头二弟子商重水手下做鬼侍。虽然干的事端茶倒水的下人活儿，但好在能仰仗主人法力供给，维持着半点人形鬼样，不至于魂飞魄散。相比之下，蒋祈就惨得多，有时饿得是面黄肌瘦惨无鬼道，把黑白无常都吓了好几回，见了他都绕道走。这年头的鬼能混成这幅尊荣，也算是难为他了。

　　风骨也曾劝过他，既然修不成正果，索性就贿赂一下黑白无常两位大哥，让他们行个方便，大开后门，匀出个投胎轮回的空缺来让蒋祈补上。你也知道，这年头，死人太多，地府完全不够住，阎王老爷天天升堂公办也理不完这人间不平事啊，也就管不得这许多了。那么多在人间不得轮回的鬼魂呢，他老人家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啦。你再不想法子，真就得这么散了魂不可。

　　蒋祈也不是不想，但实在是实施起来有难度。一来，他这样一介两袖清风的穷秀才，活着的时候尚且把自己给饿死了，遑论死后。家中亲友早已离散，供奉近无，哪里有那闲钱去做贿赂人的勾当？再则，他也着实舍不得那人。

　　若是投了胎断了前缘，过了鬼门关，上了奈何桥，一碗孟婆汤下肚，记不得这老槐树下一抹淡笑，忘尽了两百年来日日夜夜的牵肠挂肚，无知无觉，是福是悲，谁又知晓？

　　罢罢罢，就算是只能活这一世，当这一回鬼，能守着那人直到魂飞魄散，也算是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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