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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三月份的时候，江裴回了一趟老家——任子钦因为父亲的病情一直抽不开身，年后就时常驻守医院。离别的时刻，江裴带着哀伤的神色看着任子钦，很久都没有说话。任子钦时常疑惑眼前女人的眼神中，为什么可以有如此漫长的难过。那种不间断的、浓重的、实实在在的难过，与从小养尊处优长大的江家大小姐，着实并不相称。
　　可她还是抿了抿嘴，轻轻亲吻了他的唇，随即进入了安检口。轻的如同梦里少女浅浅的笑意，白色的纱巾拂过脸颊。
　　任子钦一瞬间，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江裴的情景，却已是那么久的事情。
　　其实江裴是地道的北方姑娘，大喇喇的性子，很多时候，都敏于行而讷于言。江家则是当年江北世代簪缨的大族，在那个风起云涌的乱世，江家老太爷投笔从戎，毅然决然参与了革命，从此有了浩浩荡荡的一生，血脉传承，孕育出现如今这个枝繁叶茂、树大根深的江家。
　　走出机场时，江裴还是被初春的寒风吹得缩了缩脖子。在这个被大河横贯的城市，早春向来是河风凛冽的时节，来自西伯利亚的森森寒意很容易就钻入了衣服的缝隙。
　　她怎生就忘了。
　　可她偏生就这样忘了。
　　来接机的是她的三堂兄江成析，其实不过比江裴年长了两岁，自小与之亲近一些。此刻他穿着卡其色风衣站在不远处，有着江家男孩子一贯高挑挺拔的身材，长身玉立，容色俊俏，微微扬起的嘴角吐露出带着些微痞意的笑容。
　　江裴眉眼间如春暖花开，猝然柔软起来，脑子还未反应过来，脚下却滑冰也似地溜了过去，险些没有站稳——好在被江成析一把搂了个结实，耳边传来堂兄低沉柔和的轻笑声。
　　江成析低头笑看着怀中依旧有些稚气天真的堂妹，有些无可奈何，却也宠溺得紧，只在她耳边叹气，道：“怎么是永远长不大的样子啊，裴裴？”
　　“怎么就长不大了呢，你瞧瞧，江成榆都要结婚了。”她眨了眨眼睛，对那男子笑着说。
　　这是如何无情的时光，这是怎样荏苒的岁月？她不着痕迹地托开江成析的怀抱，他左手中指上那一枚订婚戒指有着内敛含蓄的光芒。
　　呵。哪里有不无情的时光呢？
　　却不知那荏苒而过的岁月，究竟算得什么。
　　“连江成榆也要结婚了。”江裴无意识地低声呢喃。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才真正觉得如释重负，心口那一块郁结的石头，总算是落地了。好赖都是这样了罢，怎样，也都是这样了罢。
　　江裴坐在汽车后座，偏过头静静地看着窗外掠过的风景。早春的北方城市似乎都还带着无可抹去的寒意，分明是万物复苏的季节，然而遥望过去，那一线纤长妩媚的河滩此刻只懒散地躺在那里，浅黄色的沙滩在阳光下泛起了一层薄雾也似的光，让人恍惚间以为那是银色的。
　　她猝然间想起十二岁的自己和五岁的江成榆，想起夏日河滩上细细的银色的沙子，想起夜晚凉飕飕的河风，想起她、成杨、宝宸三个人一脸坏笑地逗弄着团子也似的江成榆，问他：“小榆儿将来要娶谁当新娘子啊？”
　　他说他将来要娶谁来着？隔了这么多年月，江裴只觉得有些头疼起来，是啊，连回忆起来也会觉得是伤筋动骨。
　　只怕是真的要老了。前些日子看一部台剧，里面初老症的表现在她身上都能一一寻见，那时她只是笑得天真烂漫，一副与她无关的泰然模样，跟任子钦扯皮撒娇起来，说她是年轻态的代名词，却未想正应了那一句“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该来的总会来。
　　也只能心虚地哄一下任子钦，他确不是那种爱跟女人较真儿的性子。能找到一个人陪你一起装傻，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
　　从机场到市区有着漫长的路程，她到底觉得自己上了年纪，有些疲惫地阖上眼睛，想要打个盹儿。于是很多东西都纷纷入梦，杂乱无章地挤进她破碎的梦境中去，并没有求得几分清净。
　　再醒来时，车已然是停了下来。窗外是绿意深深的长青木，江家的老房子就在那一小片林子后面，因是祖屋，固然还是按着江家从前那旧式家族的老派做法，门前是不能停车的，需得停在外围，再步行靠近。
　　她尚从方才的短梦中艰难地走出来，还未来得及揉一揉惺忪的睡眼，就看见车门一动，“咔嚓”一声，抬手的刹那便听见一个熟悉却也陌生的声音在车门外响起。
　　很近，不过是一道虚掩的车门。很远，她真是记不起，记不起有多久再没亲耳听到过这个声音。
　　“嘿，江裴。”
　　江裴动作一滞，狠狠低下头眨了眨眼睛，旋即抬起头冲那人笑了笑，起身出了车门。

　　江家枝繁叶茂，奇怪的却是女丁一向稀缺，且不论父母这一辈只得了两位姑姑，就是这济济一堂的孙辈中，竟只有江裴一个女孩子。可任谁也都知道，江家这本该给惯出公主病来的裴裴一向是最活泼疏朗的性子，反倒是那些男孙，似乎都带着点儿桀骜不驯。
　　这其中的翘楚，当然还要数江裴眼前这位准新郎。
　　江裴眼瞧着江成榆还是一副不怎么正经的模样，只随意穿着一件有些褶皱的白衬衣，领口微敞着，袖口的纽扣也没有扣。三月的天气，还是春寒料峭，而他只在外穿着一件西装马甲，就那样低着头看着多年未见的堂姐，眼瞧着是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只差没有吹口哨了。
　　“成榆？”她尚自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只是有些仓促地扯出浅薄的笑意，然后拍了下眼前年轻男子的胳膊，“怎么穿得这么少？”说着想要伸出手去，把他袖口和领口的扣子扣上。
　　却不想江成榆身后陡然冒出一个同样高挑挺拔的身影，竟是一把扯过江成榆，“你小子耍什么俏？穿这么薄出来给你姐看有什么意思？又不是叫你出来泡妞！”一听便是先于江裴回来的罗宝宸。
　　罗宝宸素来爱耍骚包，朝江裴挤了挤眼睛，算是跟月余未曾谋面的表姐打过招呼，倒是记忆里最爱耍少爷脾气的江成榆此刻顺从地跟着罗宝宸朝祖屋走去，并没有因为罗宝宸的调侃而回嘴或争辩。才走了两三步，江成榆突然回过头看着身后若有所思的江裴，绽开一抹淡淡的笑容，轻声道：“咱们真是好久不见了啊，江裴。”
　　是啊，真是好久了，江裴想，她都已经三十二岁了。
　　时至今日，她都还记得那个二十五岁的自己，开着罗宝宸刚刚入手的越野车在新疆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沙漠上驰骋。连霍高速两侧是漭漭瀚海，有时可以间或看见小片的胡杨林，却总是寻不见绿洲。
　　她那时只是觉得，这一辈子都寻不见了。
　　她记得自己疯疯癫癫地将车停在紧急停车通道上，打开了车窗。有热气和风扑过来，而她也觉得脸上热辣辣一片。真疼，她那时呲牙咧嘴地想，却还是任夹裹着沙砾的风卷过她的脸颊。那时候她告诉自己，再疼，再绝望，也要往前走，一定要往前走。
　　看着眼前已然染上成熟气质的小堂弟，三十二岁的江裴忽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接话。可也就是那么一瞬，江成榆便已回过头去，大步流星地朝着祖屋的方向走去。反倒是方才一直扯着江成榆进屋的罗宝宸，此刻侧过脸看着她，用一种玩味的口吻道：“你是不打算进去了么？”
　　江裴这才缓过神来，跟着罗宝宸朝祖屋走去。依稀瞧得见江成榆的背影，到如今看来，果真是兄弟中最俊俏的一枚，骨骼挺拔，身板好看得没话说。罗宝宸见她又神游太虚，拿胳膊肘顶了一下她的腰，低声问道：“怎么任子钦那人没跟你一起？”
　　“他爸爸年后一直在住院治疗，走不开。”江裴轻轻地说着，总算是彻底回了神，眼角眉梢却又染上了那种难过的神情。
　　“所以说家里在逼你了，是么？”罗宝宸轻声问道。
　　江裴“诶”了一声，旋即反应过来罗宝宸指的是什么，便也点了点头。从车道通向祖屋的路上还铺着老旧的石板，两旁是青青的松柏。江裴走在上面，只觉得那感觉说不出的熟悉，却也说不上来那种熟悉，是个什么滋味。
　　一旁的罗宝宸一下子沉默了起来，江裴却觉得一下子轻松了许多。很多事情不说便也觉得烧心，说出来便也就是那回事儿。于是她仰起脸，努力地扯出笑意看着身旁心事重重的罗宝宸，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我跟子钦商量过了，回去就订婚，然后办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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