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凰断歌

作者:鬼暮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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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二章月晕础润


      素尘知道,自己又是在做梦了。
      梦里,她看见赤地千里饿殍遍野。她独自一人走在荒芜的田埂,饿得疲惫不堪,仿佛就要死去。而眼前的路却是永无止尽,映入眼中的是漫无边际的黄土地。而绝望,弥漫在天地。
      她看见年幼的自己不甘的爬行,她看见饥民哭号,她看见厉鬼狞笑。然而下一刻,这一切都散成了烟,烟雾袅袅,凝成华美贵妇倨傲的脸。
      “汝之一生,为吾所用。”她看着她,声音冰冷不容有反抗的威压。
      “长公主!”她惊叫着醒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些虚弱的倚在床头缓神。
      “主子没事罢?”小齐子上前献殷勤。
      “没事,下去。”她无力的挥挥手,“对了,皇上在哪?请他过来。”
      “是。”小齐子恭谨退下。房内又是一片寂静,空荡的可怕。
      她在寂静中再度合上了眼,回味方才的那个梦。
      已经有多久没有再见到那样可怖的场景了?都已经过去十年了。
      她记得她家世代农耕为生,日子虽清苦却也安乐无忧,直到六岁那年,一场百年难遇的旱灾猝不及防的降临到了她自幼长大的村子。所有的水井都仿佛在一夜间干涸,所有的青翠都化成了枯黄。
      死亡在祖辈生活的土地上蔓延,人们只能选择背井离乡。可这样的逃难何时才是个头呢?越往前走,越是绝望。没有人想要死,可在天灾前却又不得不死。
      阿娘死了,阿姐死了,阿哥死了……阿爹在绝望中掐死了尚在襁褓中的小弟,留给她最后一口干粮后,闭上眼就再也没有起来。
      饿……饿呀……如今已成为了帝王宠妃的她,回忆往昔,最刻骨铭心的就是饿。饥饿能让人发疯,让人从骨子里恐惧。
      据说这场旱灾是天罚,因为大息的皇帝为了灭了大萧穷兵黩武滥杀无辜,所以上天才要降灾害下来。
      可是,皇帝的错,为什么要他们这些无辜的百姓来承担!是天道不公么?
      年幼时不知道什么叫做恨,只在饥饿中觉得分外委屈。
      后来她终于不用再挨饿,因为牙婆将她买去了勾栏,鸨母见她容色好,于是一心一意培养她教琴棋,鉴书画,学着如何笑中含媚一舞勾魂。她以为她会长大成为花魁,会在风月中熟练的撩拨人心,命好,就被人赎去做妾,命不好,就等到老了,随意找个尼姑庵削发出家了此残生。
      可她想错了,她遇上了肃盈公主,自此一生的命都改写。
      算是机缘巧合,公主府某次家宴,驸马请来她们这些烟花女子歌舞助兴。肃盈公主也在席间,举止言谈尽是天家贵气,让她不自觉的叹服自惭。而长公主一见她便面有惊色,而后便将她赎买回府做了舞姬。
      她曾以为有这样的运气是自己丽质天成或是父母地底保佑。可惜,都不是,肃盈公主买下她,是因为她的容颜,有另一个人的影子——沁贵嫔傅氏。
      “汝之一生,为吾所用。”这是肃盈长公主对她说过的话。一字一句,刻入人心,全然不给人反抗的余地。
      她也没想过要反抗,这世上的弱者,想要活命就只能依附强者。她清楚自己是什么地位,一颗安插在皇宫的棋子而已,再多荣宠再多浮华,也是弱者,想要不成为弃子,只有和操控她的人一心。
      “主子,皇上的銮驾将至,请主子预备接驾。”小齐子的声音响起再帘帐后。
      “知道了。”她起身,娉婷走向不远处的红檀镂丁香妆台,坐下。
      午睡后的发髻略有散乱,她索性将定发的兰花木簪扯下,重新绾了个简单而不失风韵的归云髻。髻上不饰珠玉钗环,而以一根长长的碧绿丝绦束着,缠绕几圈后轻垂至腰。又挑了几支半开的寒兰簪于发间。
      起身,一袭浅蓝软罗百褶裙随莲步轻移而翩然,她取了件水绿缠枝暗纹对襟袄穿上,有意无意的留下抹胸的一片小小的嫩绿。
      烟行媚视袅袅而出,她一眼便望见了坐在太师椅上悠闲品茶的殷谨繁。
      “皇上金安。”将唇抿成最合宜的弧度,她上前几步福身行礼。
      “快起来,素尘。”殷谨繁忙过去扶住了她。
      祯嫔不出意外的在他眼里看到了赞赏。
      她骆素尘虽无柒瑶妃之美亦无姝贵嫔之韵,但就是有自己的手段方式留住君心,至今恩宠不衰。
      “你今儿这身打扮别有清新之美。”殷谨繁赞道。
      她娇羞莞尔,“皇上总爱取笑臣妾。”
      “哪里有什么取笑了。”殷谨繁揽着她的腰一同坐下,“不过素尘你每回都能叫朕眼前一亮。”
      “那是自然的,皇上许久不曾见臣妾了,所以才有新鲜劲。”祯嫔佯作幽怨姿态。
      “哪里就许久不曾见你了?”殷谨繁挑起她白皙的下颌,“近来诸事繁忙,素尘还不体贴些朕。”
      祯嫔故意道:“皇上近来是忙什么呢?臣妾瞧您可不是从御书房那方向来的啊。”
      “行行行,朕说实话,你个小心眼儿的。”殷谨繁刮了下祯嫔的鼻子,“朕打钟怜宫来的,三公主的身子需多操些心,你知道的。”
      “所以皇上是探望三公主后才顺路来看看臣妾的么?”虽说是娇嗔吃醋,可祯嫔的不依不饶非但不惹人厌反倒惹人怜,“若不是臣妾命小齐子来请皇上,皇上是不是都忘了臣妾了。”
      “怎会。朕一听小齐子说你请朕过来,朕便来了。”殷谨繁说的是实话。
      原本从祈韶居那出来时,绾绡是劝他前往景一宫探望姁妃的,绾绡同姁妃略有些私交,如今姁妃与淑妃又一同执掌后宫,绾绡不希望淑妃独大,所以时不时也想着要帮衬姁妃一把。
      然而殷谨繁却不大喜欢姁妃过分急躁的性子,平日里虽有恩宠,终究对这个女子不是十分上心,故而祯嫔只命小齐子一请,便殷谨繁请来了。
      “皇上,尝尝臣妾新做的糕点。”祯嫔端着水晶桂花糕送到殷谨繁眼前,“皇上似乎不大喜欢甜腻,所以臣妾特意少放了桂花糖。”
      “你倒是细心。”殷谨繁含笑,“你让小齐子把朕找来,可有何事?”
      “难道无事,便不可见皇上了么?”祯嫔楚楚幽怨。
      “怎会。”
      祯嫔抿唇一笑,从殷谨繁怀中站起,“臣妾新排了支舞,请皇上赏。”
      时间,现在她需要的,便是拖延时间。

      姁妃孑然立于景一宫外,翘首以望。
      夜色渐临,月上柳梢。
      “娘娘,您先回屋侯着罢。这外头冷。”宫女慧蝉走来劝道。
      “皇上怎还不来呢……”素来素来刚强的女子此时口吻有气无力让人心疼。
      “是呀,皇上怎么还不来啊……”慧蝉禁不住为自己的娘娘抱不平。
      姁妃是最少耐性的,可就为了等候殷谨繁,已经在景一宫外,等了好几个时辰了,从下午一直到夜时。
      “姝贵嫔不是答应了要替本宫在皇上跟前说几句话么?而且、而且钟怜宫的纺杏下午时也告诉本宫皇上正往本宫这来了啊,怎么走了几个时辰还未到,是不是中途出什么事了……”
      “娘娘,娘娘咱们先回罢。皇上、皇上大约被什么要紧的政事临时绊住了脚,否则一定会来的。娘娘……”
      “不,本宫今夜,一定要见到皇上。”姁妃却是执拗得很,“本宫一定,一定要亲口告诉他……”
      慧蝉知道姁妃心心念念的是什么,她不好劝,只得压低了声道:“娘娘,您就算不累,也该……为腹中的小皇子考虑呀。”姁妃已有两月身孕,是今日晨起时查出来的。姁妃心知后宫险恶不敢过早将此事公之于众,但仍忍不住想要把这一喜讯告诉孩子的父亲。
      姁妃面上也有了犹豫的神情,但将门女子的无所畏惧还是让她固执的坚持,“怕什么,本宫也并未真的站了几个时辰,先前也回去坐过好几次,何况本宫的身子不弱,本宫的孩子也必是强健的。”
      “娘娘……”慧蝉终于忍不住说实话,“皇上……怕是来不了了。”
      “什么?”姁妃一时仍是惑然。
      慧蝉斟酌着词句,开口艰难,“皇上原本是要来娘娘这的……后来、后来半道上祯嫔宫里的小齐子来了……说祯嫔主子有事求见皇上……”她觑了眼姁妃愈来愈难看的脸色,不敢再说下去。
      “所以……所以皇上就去了苾昌宫是么?”姁妃声音低沉蕴怒,“贱人!”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慧蝉慌忙跪下叩头,“奴婢派去打听的人也是才回来不久。奴婢怕惹娘娘发怒动了胎气,所以不敢以实情禀明娘娘。娘娘恕罪!”
      “贱人!亏得本宫还在此等了这么久!”她怒急之下一把扯下发髻上她曾精心挑选的金嵌翡翠蝙蝠缀红珠长钗狠狠砸在慧蝉身上,“贱人!害得本宫就这么站在外头丢人现眼!”
      也不知她骂的是慧蝉还是祯嫔,但姁妃此时无疑是愤怒的。她冲进大殿,将能砸的东西通通砸了。
      景一宫的宫人被自家主子吓得慌了神,纷纷上前阻拦劝慰,于是场面愈加的混乱。
      姁妃想起自己自入宫来便一直不甚得宠,虽位列从一品妃位,可头上时时都有人压她,得了协理后宫之权却始终赢不了淑妃,好容易怀了子嗣受此冷遇,连个舞姬出身的祯嫔都斗不过,越想越是委屈,少不得又是一场痛哭。一面哭一面咒骂。姁妃素来自恃身份且好强,如此失仪是少有的事,于是那些宫人连忙齐齐跪在地上请她息怒。
      姁妃哪里听的进,后来还是宫人劝她要为腹中孩子着想她这才想起忧思伤胎,只好勉强止住了一腔怨怒,任宫人服侍着更衣睡下。
      但心绪万千哪里是那么容易被止住的,姁妃躺在床上仍咬牙切齿,入宫几年的委屈因今日的这一桩小事涌上了心头,寻常总是故作强硬的女子崩溃时往往脆弱得很。姁妃抚摸着自己尚是平坦的小腹低声哭泣,也不知是几时方睡下。
      但睡得也是极不安稳,半梦报醒间她隐隐约约听到了什么细微的声响,就像是有人在蹑手蹑脚的靠近。
      大约只是幻觉罢。姁妃迷迷糊糊的这样以为。
      可那声音在逐渐的靠近,逐渐的清晰。在寂静的夜中分外诡异。
      姁妃不像管那么多,哭累了的眼只想合上。
      可那声音不依不饶,终于到了几步之远的地方,还在越来越近。
      将门中人自幼养成的警惕终于才此时逼迫她睁开了眼,她看见重重帘帐外一道模糊的黑影。
      来不及害怕来不及惊讶,一道雪亮的光在月色下一闪,而后刺破一层层的纱帐直扑了过来。
      剑!刺客!
      长剑刺入被褥时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一个翻身起身,挥掌出其不意劈向刺客,她凄厉大叫,“来人呐,有刺客!”
      大约是想不到一个深宫里的妃子竟也会武,刺客被袭了个措手不及。
      可他并没有急着还击,反是上前几步一把掀开了被褥。
      来不及想他为何有如此举动,姁妃就趁着这一刹那的空当侧身逃出。
      刺客紧随追上。
      姁妃抓起所有能抓到的东西充做武器,努力回忆幼时父亲教她的剑法。
      打斗声惊动了早已歇下的宫人。刺客仿佛在混乱中被姁妃的长簪刺中。他果绝的不再做停留,跃窗逃离。
      宫人纷纷去追,却被姁妃一声喝住。
      她软软的靠在椅子上,额上尽是冷汗。藕色连珠暗纹小裙上梅花大朵大朵绽放,鲜亮的触目惊心。
      那是宣告一个孩子死亡的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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