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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丹青探意
午膳过后,钟尽德传来了殷谨繁旨意,让绾绡前去泰昭殿。
绾绡简单梳妆后,便安步当车与钟尽德同行。路上问他皇上为何忽然传召,钟尽德也是不知,只说:“充仪深得圣心,自能有幸常伴君王。”
午后的泰昭殿很是幽静,龙涎香的气息清淡而无处不在。钟尽德守在门口没有进来,绾绡一人掀开明黄薄绡帐向内室走去,一路上竟是连半个宫人都不见。
朱漆雕花长窗下置有一张檀木龙纹案。殷谨繁站在案前,指间把玩着一支细长的狼毫笔。绾绡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浸染在日光下的侧影,很是悠闲的模样。
听见脚步声,他稍稍偏头,也不等绾绡行礼便冲她一招手,“快来,朕有好东西要给你瞧瞧。”
绾绡疑惑上前几步,只见木案上铺着一张宽而长的卷轴,画的是株墨梅。枝干简单不过寥寥数笔而成却显潇洒豪放,笔触刚硬。点墨成梅,深浅渲染,或怒放,或半开,或挂枝头,或随风落,皆是细致生动,极尽梅之神韵。所谓的临霜傲骨,所谓的冰雪清冷,皆在这几笔间便跃然于纸上。
是幅佳作,绾绡在心中感叹。不由又上前几步与殷谨繁并肩而立,手指缓缓摩挲纸面,触感细薄光润,纹理纯净,是澄心纸,非等闲人家所能享用。视线略移,只见右侧一行清隽的小楷:大萧名嘉十三年六月。
名嘉!她心头一跳,那不是她父皇的年号么?
慌乱下抬眼望向殷谨繁,而后者但笑不语,纤长的手指了指画面某个角落的一片鲜红。
望向仔细看了会子才看清那是印着的四个字——瑶函公主。
“皇姐!”她又是一惊,脱口低呼。
瑶函公主出生皇族且为一介女流,却似文人一般喜好书画,又颇具天分,因而离世时不过十三岁,但已有不少墨宝流传于世。只是昔年萧宫里的那场火焚毁了大半去,现存于世的遗作怕是没几张,况且——殷谨繁手中的,正是最富盛名的那一幅。
纵使十一年前她不过是五岁幼童,却也依稀知道同胞的姐姐在纤弱的外表下有这的是一颗怎样刚烈的心。大息军队压境,笙歌靡靡多年的大萧在其马蹄下支离破碎,不堪一击。那种情形下,就连父皇都起了退缩之情,竟意图不战而降。居于深宫,自小养尊处优的皇姐却不眠不休挥笔疾书《金戈赋》一篇。洋洋洒洒近千字,慷慨激昂,以励将士,稳军心,劝圣上。她在识字后曾拜读过亡姐留下来的这篇赋,末尾两句话至今犹仍记:“家国何丧,白骨犹战。英灵泣血,以殉金戈。”
每每读起,都觉心中热血奔流,忍不住会想那时的皇姐应当是有着怎样凌厉的眉眼和怎样不屈笔直的脊梁;又是怎样傲然立于城墙上,俯视千军万马;而那场倾国之战,又该是怎样的惨烈和荡气回肠。
《墨梅图》正是创作于这样一个动乱的时段。皇姐为示其坚贞气节,于盛夏时节作梅花图,以花自比。时隔多年,斯人已逝,墨梅犹在,依旧能在这一幅梅中感触到森然寒意与凛凛肃杀。
“绾绡,绾绡。”
殷谨繁近在耳畔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出,所有的战场厮杀之声戛然而止,她瞬间清醒了过来,悚然一惊,忙屈膝:“皇上恕罪!”
“好端端的何罪之有。”殷谨繁从容将她托起,“朕请你来便是要将这画给你瞧的。据说你不是南萧国主的女儿,你父亲是前代哀帝?瑶函公主是你亲姊吧。”
绾绡垂首道:“皇叔所生的庄柔公主于和亲前暴病身亡,不得以将绾绡顶替了上来。这些,绾绡嫁来事所呈上的表书中早已写清。”
“嗯。”殷谨繁点头,牵着她的手一同站在画前,道:“朕听闻瑶函公主当年在大萧颇负才名,至今都有文人墨客家收藏有她的丹青字画,于是便命人去民间寻找,几番辛苦方得了这一幅《墨梅图》。赠与你可好?”
先前紊乱的心绪此刻已一分一分平稳下来。她不露痕迹的稍稍蹙起眉头,嘴唇紧抿着,迟疑不敢作答。殷谨繁忽然要将前萧公主的遗作赠与她究竟是何意思?大萧与大息两百年的恩怨他们彼此间不是不清楚。故此她的身份一直敏感而尴尬。在大半月来那些耳鬓厮磨、缱绻旖旎的时光中他们对这个话题都回避的十分默契。仿若这样一来,她谢绾绡就可以不是大萧韶素公主而只是息人民女,殷谨繁也能不是大息天子,只是民间少年郎。
现今殷谨繁却打破了他们之间的默契,无端提起了她死在城破之役的亡姊,莫非……是想试探什么?
垂下的手无意识攥紧。
殷谨繁见她久久不语,遂道:“如何?你不喜欢么?”
神思刹那间再度纷乱,她心中一阵挣扎。一面用余光觑着他的脸色,一面含糊道:“喜欢,皇上赏的东西臣妾自然喜欢。”
“当真?”殷谨繁笑得十分狡黠。
“当真。”未及细品他这一笑的含义,她一口应下。
“啧,赝品也喜欢啊。”
她一愣,惊诧的偏过头去望着他。却见他半是无奈半是好笑的睨了她一眼。手一翻,一幅卷轴从袖中滑出。飞快在案上铺开,赫然便又是一幅《墨梅图》。
“这……”她瞠目结舌。
“这一幅才是真品。”
细细辨去,真品果然比赝品纸张间多了几分岁月的沉淀。墨梅舒展,更具傲然风骨。
“皇上、皇上怎的戏弄臣妾。”她不禁好气又好笑。
“那赝品是朕仿的,绾绡竟认不出来。”他得意道。
“皇姐作此画时,臣妾不过四五岁,皇上以为一个孩童能记得什么?”绾绡对比着两幅丹青,不由又感叹,“何况皇上妙手称绝,仿得竟是有七八分的像,叫臣妾如何认得。”
“那么——”殷谨繁道:“你希望朕赏你哪一幅。只需挑一样,贪心了可不多给。”
方才放松下的心弦陡然间再度绷紧,挑画?呵,当真只是挑画么?怕是别有深意吧……太妃曾叮嘱过她,与殷谨繁打交道切记要多留几个心眼。他为人虽看似随意不羁,实则心思颇细,往往于谈笑间给人下套子。她原是半信半疑,随着侍君身侧的时日久了不得不感慨太妃所言果真非虚。就眼下情形而论,倘若她不明所以单单只因感念亡姊而挑了真品,那便是心念故国长年不忘。殷谨繁虽不会因此事当场发作,但猜忌势必会有的。如此一来,她离失宠便也不远了。
可若是选出自殷谨繁之手的那幅呢?又会如何。她刚要张口,猛然间意识到了这一点。若挑赝品,那她便是罔顾亲情,只恋荣华的冷血之人。虽兴许合了殷谨繁的心意,但未免太过无情,不知是否会令他生厌。更何况她是真心舍不下这一幅胞姐留下来的丹青……
手心间不觉沁出冷汗,她咬着牙,举棋不定。殷谨繁倒是不急着催,闲闲的叩着桌面。绾绡不敢抬头,所以看不清他眸中是何情绪。
良久,终是下了决心,跪下朗声道:“臣妾请皇上赏瑶函故作。”言毕,不等殷谨繁开口又飞快道:“臣妾皇姐已殁,余有丹青唯几张而已,臣妾想再求,已是不能的了。而皇上身体健康可长命百岁,人生漫漫,日后必有佳作无数,高兴时自然会赏臣妾几幅字画赏玩,臣妾又何苦执念全系于这一幅呢。”
“你倒是会算计。”殷谨繁打趣道,语调轻快如平常。含笑将她搀起,“朕依你便是。你那皇姐画称国手,想来你是嫌朕不如她。”
绾绡将下颌抵在他的肩头,调笑道:“在臣妾心中皇上凡是都是不输于人的。既然皇上自甘屈居皇姐之下,那臣妾也无可奈何。”
满以为殷谨繁会笑着反驳,可他却出乎意料的默然,丹凤眼中不知何时竟罕见的染上了几分认真。
“皇上?”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她有些心慌。
殷谨繁侧首望向她,低叹了一声。绾绡尚未来得及理解他眼底复杂的神色,他便已转身搂住了她。
“无事,朕只是有些庆幸罢了。”
“庆幸什么?”殷谨繁楼的并不紧,但她却因不安而不敢动。
“庆幸咱俩晚生了十年。若正巧诞于两国争战激烈的年代,怎还会有今日的美景良辰。”他声音轻且缓的在她耳畔响起,“绾绡,遇上你是朕的幸运。”
若他们早生十年,与她皇姐一般大的年纪,那应当是为国仇家恨所驱使,拼个你死我话。万幸十一年前他们都还年幼,对于两国兵戈相向的记忆并不多,身上背负的宿仇自然也不多,方能琴瑟和谐。绾绡不觉也心生了几分感慨。
殷谨繁直言不讳谈起先辈恩怨,必有深意。绾绡于是接口道:“臣妾倒觉得,是天命本该如此。”
“本该如此?”
“正是。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南北割据两百余年已是乱世将尽,百姓皆盼统一。萧朝兵弱,息朝强盛,胜负理当分清于此时。”绾绡这一番话答得极是条理分明,似她只是两国纷争中的旁观者一般。
“你当真是这样想的……”殷谨繁总算问出了最关键的那句话,“你是大萧公主,母国兵败俯首,你竟是半分怨言也无?”声线飘忽几近虚幻,似是情人间呢喃的情话。
但缠在腰间的两臂却略紧了一分。绾绡知道,此时殷谨繁的神情,应当是深沉而冷锐的。
她敛容正色,不徐不疾道:“天下朝代兴衰更替原是常事,如同此花败去彼花开。睿帝仁慈,肯容大萧一息苟存已实属不易,绾绡又怎会心怀怨怼。再者天下南北民众本为同根同源,厮杀百年,已是民不聊生。而今南北统一,天下安定,大有利于民生,较之昔年不知胜了多少倍。臣妾虽为公主,但也知民贵君轻、社稷为本。百姓既能安居乐业,那南萧俯首称臣也算不得什么了。”
“你当真是这样想的?”殷谨繁松开她,再问了一遍。眼中笑意浮动。
“自然是的。”她心知殷谨繁对她的话约莫信了几分,顿时松了口气,“不论是大息子民还是南萧百姓,如今都安享太平,此乃天下之福。皇叔曾教过绾绡要心系苍生黎民。见如此四海升平之景,绾绡自是倍感欣慰。”
说得倒并非虚言,正是她心中所想,故而十分真挚诚恳毫不做作。很是令人信服。
“绾绡深明大义,朕亦是欣慰。”殷谨繁执起绾绡的手,“这《墨梅图》朕让钟尽德给你送到祈韶居,咱们去游湖可好。”
见他起了游湖的兴致,显然是心结暂时已解,绾绡稍稍宽心,尽量平静道:“仲秋九月湖面既无菡萏观赏又少锦鲤戏水,有何意思?到不若去莺歌苑,臣妾听闻那排了出新戏,很是精彩。”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一切依你。不过若是朕让新入宫的貌美小戏子勾了魂去,你可不许吃醋。”
两人谈笑风生,甚是亲昵,谁能想到方才仅有一场不暗流涌动的言语博弈于其中?
绾绡隐隐心有余悸,一只脚迈出门时仍是忍不住回首望了一眼那两幅牵扯出这番风波的《墨梅图》。案角的某物却在此时蓦地让她意识到了不对。
“怎么了。”感觉到她步履凝滞,殷谨繁于是驻足问道。
“皇上那只白玉莲花砚台去哪了?”她疑道,抬手指了指现下置于案上的青花方砚,“这个可不如原先那个别致。”
“朕瞧着贵妃似乎很是喜欢,就赏给她了。”殷谨繁淡淡道。
绾绡佯装漫不经心的应了一声,心中却是思绪汹涌。那只莲花砚通体由上好的白玉雕成,状如莲花。殷谨繁素来爱惜,灵美人先后撒娇扮痴讨要了几次都不成。而仅仅只是因贵妃“似乎喜欢”便轻易赏给了她。看来太妃判断的没错,贵妃虽被冷落多日,但终究与殷谨繁旧情深厚又怀有龙裔,依旧在殷谨繁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地位绝非那些所谓的宠妃能撼动的。
真是不妙呐,这样一个始终握有优势的女人偏生是她、淑妃、柒昭仪……是内廷中所有女人道路上的阻碍,不除不行。
哪怕不择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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