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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四章血浓于水
或许绾绡真的是在宫墙内经历太多以至于她越来越多疑,即便六月初一那场大火最后不了了之,可她依旧固执的在暗地里调查。她不信这一切的罪都可以归到一个无辜的疯子身上,她总觉得,这更像一场精心安排好的阴谋。
端颜宫的昭媛许络纹在万般不甘千般不愿中被贬为了许嫔,其实她被牵连进此案,也委实是冤枉,这些年来她的恩宠一年不如一年,她的性情也就一年比一年沉静谨慎,可到头来,却因为一个疯子而失去了昭媛位分。
昭媛的位分和她的资历算是她在宫墙中所拥有的唯二的东西了,可就这样乍然失去,而没有了正二品的昭媛之位,她的资历就只能是她被年轻女子取笑为“老女人”的证据。当绾绡在红萝堂见到这个也就比自己大一岁的女子时,她险些以为自己面前的是一个三十老妇。
“将你的发髻好好梳起来,再换身干净的衣裳。”绾绡没有安慰她的心情和理由,于是用了这样一个略显冷硬的开口,然而看着她始终黯淡无神的眼眸时,绾绡终究还是忍不住一叹,“本宫记得本宫初入息宫时,你同沈汀薇——那时的沈修仪一道讥讽本宫,模样可比现在神气多了。”
“娘娘已是后宫之主……”许络纹有气无力的扯了下嘴角,可连一个苦笑都没有挤出,“然而沈氏已死,嫔妾也被贬黜——这就是命数。”
“可此番祸事,过不在你。”
“那娘娘可否能免去嫔妾的罪愆?”
“我不能。即便是真正的后宫之主都不能更改皇上的主意。”绾绡平静而又悲悯道,看着许嫔眸中那一星半点的光芒都渐渐冷却黯淡,她又道:“我虽不能复你昭媛之位,可你有没有想过,作为许嫔,你该如何活下去?”
许络纹眸中多了几分茫然。
“你替本宫做一件事,本宫便答应你,纵然不能让你复位,也可保你在嫔位上安乐荣华,只要本宫还是殊妃,这后宫就没有人敢轻贱你许嫔的尊严。”
“你……你要我为你做什么?”许络纹的这句问话并不代表答应,她或许是谨慎了太久,以至于她到了这样的境地都没有放手一搏的勇气,问句中是瑟缩畏惧。
“放心,不是让你违背宫规或是谋逆犯上。”绾绡轻啜了口茶,“本宫要你做的事很简单——告诉本宫端颜宫上上下下所有宫人的来历背景性情——私底下你对他们了解多少便说多少,以及端颜宫宫人的调度时间值守时间。”她看着许络纹惑然不解的神色,尽量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告诉她:“本宫怀疑是有人故意放出了潘湉玉。”
“谁!”牵涉到许络纹自己的灾难,她自然瞬间愤慨的瞪大了眼。
“本宫不知道。”绾绡答:“不知道才要你将你知道的告诉本宫,毕竟你做了那么多年端颜宫的主位,端颜宫的一切,本宫想,应当没有谁能比你更了解了,当然——”绾绡微微一笑,“若是本宫查出真的是有谁私放了潘氏,或许你的罪能免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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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许络纹口中得出的消息中慢慢分析以及对端颜宫许多宫人私底下的套话,绾绡的目光锁定在了端颜宫一个名为庆惠的宫女身上。她曾是服侍许昭媛的一个二等宫女,后被调去看守住在后殿的潘湉玉。
据许络纹说,庆惠出身贫寒,家中有患病的父母和年幼的弟妹,为此她平日里也颇为爱财——而据看守端颜宫后殿的其他宫人说,她曾在六月初一那一日当值时因为闹肚子而匆匆离开,很快又回来同看守的人聚在一起打马吊。
而潘湉玉之所以能够逃离端颜宫,据查是因为那天看守后殿的宫人在送饭后一时疏忽忘了锁门,以至于那日送饭的两个小宦官皆被杖毙,而看守后殿的宫人则尽数被发配到了浣衣局服苦役。
可眼下看来,那两个被杖毙的小宦官该是无辜的。
庆惠有后殿侧门的钥匙,那么那日后殿的门锁之所以是开的,或许就与她有关。
绾绡遣人去浣衣局找这个名为庆惠的宫女,却发现她已经死了两天前。
庆惠是溺死在粼光池中的,一个浣衣宫女的死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重视,绾绡倒觉得这更像是阴谋过后的杀人灭口。她遣人秘密出宫去宫人乱坟岗找庆惠尚未腐烂的尸体,检验尸体的宫人回宫后告诉她,庆惠死前似乎与人有博斗过的迹象,看来真的是被人推下池的,再去查庆惠的家人,听闻她住在京畿乡下久病难医的父母最近都搬离了故土,说是要去求医。可一户普通贫民,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背井离乡的去治病的,除非是突然得了一笔足够的钱财。
再严密查下去,从浣衣局宫人言辞间透露的信息可以隐隐推断,庆惠在死前似乎曾多次与撷彩宫的宫人接触过。
撷彩宫……撷彩宫中只住着一个罗采女。
绾绡眼前浮现出了那一张怯弱清秀的面容,温柔皮相下是淬了毒的骨。
她猛地攥紧了拳。
然而罗绘锦毕竟是宫嫔,即便绾绡身为殊妃也不能直接将罗绘锦拿来璎华宫审问。呵,从前的姁妃潘旖玉倒是真的不管不顾的将她强行带去景一宫施严刑以逼供,可最后潘旖玉的下场是废黜自尽。
不过不要紧,未来的时日还很长,绾绡想她可以慢慢的查。
然而有一件事的突然发生,却扰乱了她的心神。
那日绾绡正为云深缝一件肚兜——她的女红原本并不好,可练了多年,终究还是有模有样了些,倚在窗前低头袖久了,脖子便酸的很,她懒懒的揉着,对着光细细的看将要完工的大红棉纱鱼戏荷花肚兜,心中不犹有了几分自得,唇边也就展露了一个笑容——而就在此时云嫣慌慌张张走来。
其实绾绡很不喜欢宫人慌慌张张的模样,每当他们慌张闯进她休息的地方时,就意味着她平和的日子被打断,他们带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落荫死时是这样,柒染死时也是这样。绾绡看见云嫣面上惊恐无助的神情,她感觉到自己的喉咙都被扼住,甚至想要冲着云嫣大喝一声你住嘴!能让一向沉稳的云嫣都慌乱的,必然不是好事。
然而云嫣还是开口了,她没能阻住云嫣说出那个不好的消息,“太妃病重。”
云嫣说太妃病重,可太妃的身体不是一向都不好么,太妃病重……这不是常会有的事么——绾绡有些茫然的这样想道。
可云嫣不该、不该又说——太妃性命垂危。
性命垂危,是快死了么?怎么会,她的皇姐怎么会死。她的皇姐,大萧的瑶函公主,大息的太妃赵氏,藏于深宫的隐忍细作,野心勃勃的复仇者,挥斥方遒运筹帷幄的谢若——怎么会死!她不是还没看到殷家人血溅谢氏帝陵么,她不是还没看到大息倾覆国祚崩毁么?她不是还没看到谢萧重归琴州一雪前耻么?她不是还没看到九州宾服天下称臣么?谢若这么一个偏执的人,没有看到这一切,怎么舍得死,怎么会甘愿死!
“云嫣……这回皇姐她,可是又定下了什么计策?呵……她也不怕装病这一招用多了,她的好繁儿也就不信了,再者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不是么,她老这么威胁皇上……”她持着镇定,勉强扯出了讥诮的一笑。
“韶素……”云嫣用极哀伤的口吻唤出她旧时的封号,“瑶函她是真的、真的撑不住了……”
“怎么会!”绾绡蓦然站起。
然而云嫣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用一双悲怆的眸子定定的、静静的注视着她。
她看着云嫣的眼睛,恍惚间觉得云嫣的眼眸有些像她记忆里的太妃。是啊,她记得云嫣本该姓楚,本该是大萧楚氏一族的公卿小姐,她母后的侄女,她的表姐,谢若的表妹。
“怎么会……”绾绡无力的喃喃,,她觉得自己有些晕眩,不得不扶着身后的窗棂方能站稳。
“太妃本就是病弱的身子,这些年她其实已经病得愈来愈重。今年才初春时就常常会咳得昏厥过去,只是她压着消息,前儿受了寒,便不好了,太医说,她最多、最多只有一年的……”
“你住口!”绾绡冷冷喝道,扶着墙,迈着虚浮的步子走近寝殿,“你住口……”
谢若在息宫的身份是太妃赵箬,她病了,自然少不了后辈表孝心。
绾绡看见这个已经许久不见的皇姐,是作为殊妃带领着位分高的万俟昭仪、白淑容、郁婕妤一同前往明悠宫探视。
纱帐内躺着的女子像是一具死尸,不闻其一声,不听其一语。殷谨繁亲自为她侍奉汤药,走出帐后,一张脸上尽是绝望的煞白。
绾绡跪在地砖上,在仲夏却感觉明悠宫那么凉,寒气透过膝盖一点一点渗入她的骨髓。
“太妃是真的重病到药石无医的地步了么?”这个问题她几乎问遍了所有给太妃诊病的太医。
得到的答案几乎是千篇一律的。
太妃积病数载,病气入脏腑……
臣可尽力为太妃延寿数月……
臣惶恐,臣无能……
谢若是谢绾绡的姐姐,谢若曾在琴州城破时救过谢绾绡,谢若曾经是个很好很好的姐姐,更重要的是,谢若如果死了,大萧哀帝的血脉便只剩她谢绾绡!她所有的兄弟姊妹都已死绝,都已死绝了啊……绾绡终于在无眠的夜里一次次清晰的意识到了这些。
她终究还是独自一人去了明悠宫。
明悠宫中药香与檀香混杂的气息她早已熟悉,却在此时觉得如此沉闷的让人窒息。明悠宫的宫人都含着哀伤的目光,绾绡一路走,一路都是默然,他们垂着头为绾绡掀开帘帐,无声的动作间流露伤别之情。他们让绾绡再次彻底的意识到了,太妃是真的病入膏肓了。
太妃躺在锦榻上,已经病弱消瘦的不堪,她的眼睛紧紧的闭着,眉心微微蹙,像是在做一场悲伤的梦。
绾绡轻触她的鬓发,手不受控制的颤抖。谢若,她的姐姐,还不满三十岁,却已是这副模样。都说慧极必伤,那么瑶函谢若谋划了半世,以天下为局众生为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的结局?
“其实太妃,自今年年初就不大好了……”谢若做了太久的太妃,以至于她身边的心腹兰碧都已习惯用这个称呼来唤她。
“你为何不……”绾绡下意识的想要质疑兰碧为何不早些告诉她,又忽然想起她们姊妹早已分道扬镳。
所谓到不同不相与谋,她以为她的人生还足够长可以去和太妃置气,却忘了她似是强干的姐姐其实已是重病之人。
“韩敩说,太妃最多还有一年的寿数了。”兰碧的声音里竟有哽咽。
“那皇姐筹划了多年的大计将如何办?”绾绡长叹,苦笑。
兰碧没有说话,紧紧的抿着唇。
绾绡等了许久都未听到她的答案,这才反应过来,她虽然是谢若的妹妹,却已经是个外人。她们一刀两断起就再无瓜葛了。
“皇姐是要防着我了么……罢、罢,我与皇姐,早就走上了不同的路了……”她凄凄笑着,理好太妃略散的发,缓缓离去。步子那样沉重,背影纤弱得像是个孩子。她要孤独的走了,很多年前她也是一个人孤独的逃离琴州的,皇姐留在了故土,从此她们各自有了各自的路。
“月宁……”昏睡中的太妃模糊不清的呓语。
绾绡遽然回首。
月宁、月宁——这是她最初的名啊。不是为了悼怀大萧而自起的绾绡之名,没有半点哀戚怅惘之意,而是花好月圆人长宁的月宁。
月宁,是那个萧宫中父母俱在、天真无忧的韶素公主,是那个总跟在姐姐身后欢笑的稚童。
十多年的漫长岁月仿佛很短很短,她隔着那样短的距离轻易的就看见了十多年前的美好,华裳的少女牵着风筝的丝线奔跑在宫墙之间,小小的孩子迈着欢快的步子跟在她后头,唤她皇姐,皇姐——
她终于遏制不住,蹲下身子嚎啕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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