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庆帝姬

　　1.

　　齐宣和二年，遂城。
　　此处北临北戎，往来多是遂城守军及其家眷，抑或是两国商旅。
　　陈传又从那女人店前过。这是他第二回从这里经过，那女人仍是低着头量酒，只在递给客人的时候稍稍抬起头来。陈传是无意中从塞外遇到她的，当时她偷了他的马，险些就被她逃走。结果最后是齐兵赶来，询问了一番，将这女人带回去，说可能是才路过的那个北戎商团的亲眷。
　　结果大约是什么也没问出来罢，不然也不会再在这里见到她。

　　“姑娘——”陈传上前去和她打了个招呼，“姑娘可还记得在下？”
　　女人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不记得了。”
　　陈传笑得几分尴尬。也是，就算记得，大概也不是什么好印象。但是陈传记得清清楚楚，这女人当时连着掀翻他三个护卫，手中短刀几度滑着陈传的脖子过。这样的女人陈传见所未见，不过倒是有听过那么一个。

　　陈传压低了声音，悄然问她：“姑娘莫非就是那位左贤王？”
　　女人没有抬头，唇角浮起笑：“客官说笑了。”
　　话音未落，酒庐里已然传来老板娘大声的咒骂：“哪里来的死鬼，敢调戏老娘的人！”
　　陈传嘿嘿笑了几声，进到酒庐里：“来三两女儿红。”
　　量酒的女人应了一声，老板娘没好气的告诉陈传：“想勾人的话最好免了，有老娘在一天，你休想动她一根汗毛。”
　　陈传又笑了几声，瞟过那边的女人。
　　女人提着量好的酒放到他桌上。

　　街上往来皆是商旅，偶尔有衣衫褴褛的难民经过。陈传喝着酒看着女人，越看越觉得这人眉清目秀，不像是这边荒之地生长出来的，倒像是南边养出来的大家小姐，有那么几分贵气。

　　老板娘朝着陈传伸手：“客官，看一眼一钱银子。”
　　酒庐里的男人们一哄而笑。陈传也陪着他们笑，丝毫不以为意。

　　街上忽然响起阵阵马蹄声。
　　“杀千刀的！”老板娘低头咒骂，“搅起满天灰。”
　　正咒骂间，马蹄声已经到了酒庐前。马上的士官跳下来，身后跟着的士兵在酒庐前列了队，齐齐朝着酒庐内跪下。为首的杨安抱拳道：“末将遂城都指挥使杨安，见过殿下千岁！末将接驾来迟，望殿下恕罪！”
　　酒庐内的人面面相觑，惊讶间也跟着离了座跪到地上。陈传自然也不知道这位殿下是何人，也跟着跪了下去。等他抬眼偷看时，酒庐里的人全都已经跪下了，一眼看去就只剩下那女人还站在那里，手里犹自拿着量酒的酒具。

　　杨安抱拳道：“殿下，请随末将到府中歇息片刻，末将即刻派人前去京城禀报——”
　　女人慢慢跪到了地上。

　　不是她？
　　陈传四处看了一眼，就剩下一脸呆滞的老板娘了。

　　杨安忙乱中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只敢抬了头去看那女人：“殿下这是做什么？”
　　老板娘也慌忙跪到了地上。
　　“你是在叫我？”女人疑惑的看着他，“我？”
　　杨安道：“正是殿下。”
　　“军爷怕是认错人了罢。”女人满面疑惑，“我只是个平民百姓，战火中和弟弟失散了，流落至此而已。”
　　“殿下怕是不认得末将了，末将却是记得殿下的。”杨安叩首道，“殿下出嫁那日，末将还是京畿的禁卫军，曾护送殿下出城。当年有幸一睹殿下风采，至今仍不敢忘。”
　　“兴许我与军爷口中的帝姬长相相似？”女人微微笑了笑，“我身份低贱，怎么可能是帝姬。”
　　杨安正色道：“殿下可以不认，末将却须得尽到做臣子的责任。殿下请先随末将回府，是否帝姬，至京都面圣既知。”
　　女人笑了笑：“我确实不是你口中的帝姬，将军贸然带我回去，万一认错了人，朝廷指我一个冒认皇亲的罪名，我可担不起。”
　　“微臣愿一人承担！”
　　女人的笑里多了几分别的意味：“将军果真赤胆忠心。”
　　杨安不知其意，只好顺着说下去：“殿下谬誉了。此等事，凡我大齐臣子，皆该如此。”
　　“将军执意认我做帝姬了？”
　　“是。”
　　“我若不愿跟将军走呢？”
　　杨安不说话。
　　女人笑起来：“我跟将军回去。”

　　直到女人跟着那都指挥使走了，众人才陆续从地上站了起来。陈传走出酒庐，看着女人被众士兵护卫着走远。虽是不信，但那身姿，倒也一点不像平民百姓。
　　“帝姬啊——”陈传坐回桌边，“老板，再来一斤卤肉！”
　　过了片刻，听到身边人小声议论：“长庆帝姬啊。”
　　陈传愣了一下，猛的站起身。腰上的折扇带翻了桌上的酒碗，酒泼了一地。

　　都指挥府。
　　女人换下身上的粗布衣裳，侍儿扶着她进到浴桶中。水水气氤氲，侍儿瞧着女人的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疤，一时间发了呆。女人侧着头看到了她的表情，没有什么反应，自己进到了浴桶中。
　　“吓到了么？”女人笑了笑，问她。
　　侍儿忙道：“不、不。”
　　口中说着，人却忘了动。
　　女人道：“都是陈年旧伤了，不打紧。前些年——”忽然停了下来。
　　侍儿终于回过神来，拿着软帕过来帮她擦拭身体。女人沉默着，没有再说话。

　　女人沐浴完毕，换上了干净的衣裳。侍女为她梳好了发髻，将珠钗首饰点缀其上。首饰都是府衙县官送来的，说是府中简陋，只有这么些不入眼的小东西。侍儿说这话时，女人正捡了一根金钗拿在手中看。钗头镶了翡翠，金丝绾做双燕，拿在手中有些发沉。女人并没有说什么，将珠钗递给侍儿，让她为自己插-上。

　　杨安的信送到京都之后，皇帝赵穆没有和朝中大臣先商量，而是私下先和他的皇后说了。对这个女儿，赵穆并没有过多的感情。长庆帝姬的母亲原本只是宫女，赵穆与她一夕欢愉，才生下了长庆帝姬和她同胞的哥哥，康王赵彦。那宫女生下他们之后就死了，长庆帝姬和康王随在同是宫女出身的徐婉容身边长大。徐婉容也是不得宠之人，跟着她的两个人几乎从未进入过他的眼。
　　直至七年前，北戎左贤王完颜宗赞来袭。

　　“朕至今仍是不明白，为何完颜宗赞会指名从珂做左贤王妃。”从珂是长庆帝姬的小名，“从珂一向足不出户，完颜宗赞莫非与她相识？”
　　王皇后为他披上外衣：“臣妾也不得而知。”
　　“此事权且不论。”赵穆满面愁云，“当年迫于无奈将从珂嫁给完颜宗赞，全仗她通晓大义，才免去一场危机。如今她从那人手中逃回来，朕本该好好将她接回宫中善待之。但又唯恐因此惹得完颜宗赞不满，挑起两国争端……”
　　“臣妾不敢妄加评论。”王皇后柔声道，“不过，官人何不去问问康王殿下？”

　　第二天早朝之后，赵穆将康王留下，带着他到书房议事。赵彦受封康王是和赵从珂一起，赵从珂出嫁时赵穆才急急忙忙给了她一个长庆帝姬的封号。后得知赵从珂还有位同胞的哥哥，连忙将不能补给她的赏赐全都赏给了康王。先是加封号、送府宅奴仆，而后是准许他入朝堂议事。那之后赵穆发现他颇有才干，近年来多予以重用，地位仅在太子之下，在赵穆诸位皇子算是地位颇高。
　　赵穆吩咐宫人退下了，让康王进到前来，把杨安的书信给了他。待得赵彦看过了，赵穆问他：“你是从珂的哥哥，你如何想？”

　　赵彦如何想？
　　长庆帝姬是他一母同胞的妹妹，从前他和长庆帝姬困于宫中，一直受太子为首的兄弟姐妹们欺负。直至七年前，突然就变了。长庆帝姬之名一夕之间闻名齐国，因为她是齐国第一位和亲的帝姬，更是从古至今第一位嫁给女人的帝姬。
　　左贤王完颜宗赞，北戎太宗皇帝第十七女，是个女人。
　　初闻此讯，赵彦恨不得立刻冲出京城，与完颜宗赞同归于尽。当时是赵从珂劝阻了他，告诉她如果一个女人果然能免去战祸，就算让她嫁给一个女人也无妨。赵从珂一再劝说，告诉他她离开之后陛下定当重用他，让他趁此机会好好建功立业，告诉他如果兄长能有个锦绣前程，她也算对得起死去的母亲，对得起辛辛苦苦养育他二人十八年的徐婉容。
　　那日赵穆封他做了康王，让他亲自护送妹妹出城。他记得那时他将她从马车中牵下来，握着的那双手都在发颤。她口中说着大义，可她心里仍是怕，只是畏惧不及她的理智来得厉害而已。他将帝姬的手交到那个女人手里，那个女人一双鹰隼一般阴冷的眼睛直直的看进他眼底，以极平淡的口吻用汉话告诉他：“我一定好好照顾她，折磨她到死。”

　　“儿臣……想把她接回来。”他说。
　　“啊。”赵穆有几分失望。他原本以为赵彦能更明白事理一点，体谅一下他的难处，“你与她最亲近，你这么说也是情理之中。”
　　赵彦垂首道：“住几日后，就把她送回北戎。”
　　赵穆颔首而笑。
　　赵彦一直低着头，阴沉的面色赵穆没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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