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命赋

　　飘雨的一日，尹黎照常窝在床上看书，几日未进药令她越发没有血色，偏偏那双精致眸子一天比一天亮。

　　静默间，外阁传来细碎的说话声。一个是叶弥，另一个则是低沉浑厚的男音。

　　尹黎正想侧耳细听，身形欣长的俊逸男子已经推门进来——淡蓝锦袍以深墨束腰，五官是别致的剑眉星目，任哪个姑娘看了，都难移开眼去。

　　督见来人，她弯了眉眼，轻声唤道：“哥哥。”

　　尹思言一进门便皱起眉头，他没有闻见熟悉的药香。

　　“你断了药？”低沉的声音已含有隐隐怒意。

　　“哥哥知道的，那些药至多减轻病痛，并没什么大用。”尹黎慵懒地歪在一旁，纤指抚弄发丝，绕指成柔。

　　思言心疼的将她轻搂入怀：“我没想到，他们会决绝到如此地步。不给你药，根本是想要你的命。”

　　“尹氏那么多女儿，想要我命的人多了去。”尹黎在他怀里低低轻笑，“不然，那起子下人哪里来的胆量这般为难我。”
　　思言低叹一声，也不再深究。

　　他随意坐到榻上，探着脑袋瞅尹黎手里的书：“又是项羽本纪？都看了八年，你也不腻？”

　　“再过八年也不腻。”尹黎轻柔摩挲着手中泛黄书卷，“我总觉得，我认识他——”

　　“谁？楚霸王？”思言嗤笑道。

　　“就知道你不信。”尹黎撇着嘴侧过身子。

　　“好了。”思言亲昵地捏住她的鼻子，“这世上，我只信你。”

　　外头细雨渐大，打在房顶上已能听见‘嗒嗒’声响。原本甚是恼人的杂音却因着思言的话语，也变得格外美妙起来。

　　尹黎看他一会，轻声言笑：“我也是。”

　　若要问这世上还有谁足以令尹黎记挂，她会不假思索回答，叶弥，思言。

　　叶弥是个一根筋的傻女子，尹黎在她无亲无故的时候买了她做丫鬟，加之又待她极好，从此她便将尹黎摆在心头，就是自己的性命也不及尹黎来得重要。如此情感，时常令尹黎心怀歉疚。她并不觉得自己为叶弥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而叶弥却愿意用一生感激。

　　然而，叶弥傻，思言却绝对不傻。尹氏的子弟，是没有愚忠和感激之心的，他们甚至没有情感。但思言与尹黎却是个例外。

　　他们的父亲是亲兄弟，因尹黎的父亲没有儿子，思言便算是宗族长子。他拥有尹氏将门得天独厚的条件，以及日益突显的领军天赋，这些因素注定了他将成为一名优秀的尹氏将军，他将带领千军万马驰骋疆场，接受世人和皇族的褒奖，并为尹氏族谱再添一笔辉煌。

　　而尹黎，却是个被人遗忘在院落一偶的病弱女子，她没有为家族带来荣耀的希望，便只能小心养病，日日提防他人陷害，才不至于幼年夭折。

　　他们差距太大，但偏偏互相依赖。至于缘由，尹黎从未问询。她能感觉到，思言对于尹氏深深的厌恶，同她一样强烈。她能察觉出——思言与她并没有区别，他们同样是被人厌恶的弃子。尽管他表面辉煌。

　　他们便是在这种莫名的信任中相扶长大。直至今日，年仅十七岁的思言已是正五品定远郎将，尹黎却比往年更加落魄。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思言总有一天会抛下无用的妹妹，奔向自己壮丽的前程。

　　每每听见他人诋毁尹黎，思言都抱以冷笑——与他的妹妹比起来，这些人竟显得如此愚昧无知。他们还看不清自己的明天，而尹黎却已经洞悉这个王朝的悲哀。

　　***

　　自绥朝开朝以来，共历两帝。一个是先皇，开国太祖；一个是当今圣上，旸帝孙葛。

　　先皇登基时，天下南北分割，独立小国数不胜数。不过三年，能力卓绝的先皇便合并南北，征战数国，最终完成天下一统。

　　尹黎时常想，大约就是父亲太过卓越，儿子才会消极怠工。

　　当今圣上自登基后便终日玩乐，并且刚愎自用。他决定的事情大多任性而为，却无法改变。谏臣的作用微乎其微，以至于今时今日朝中再也无人直言进谏。

　　忠臣不言，奸臣妄言——这是一个王朝走向末路的前兆。

　　然而四年前，旸帝尚未登基，王朝正处于百战百胜的鼎盛时期，年仅九岁的尹黎拉着哥哥的手问——哥哥，绥朝就要覆灭了，我们姓尹，是不是也会死？

　　十三岁的思言轻轻捂住妹妹的嘴，并没有问她为什么这样说，而是蹲下身搂过妹妹——嘘，这是黎儿跟哥哥的秘密，千万不要同别人说，知道吗？

　　——那我们会死吗？

　　——不会，尹氏的命运，与我们无关。

　　她从未怀疑过思言的话，并且愈发深信不疑。

　　当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逐渐应验尹黎的推断，而权臣贵族却仍沉浸在盛世繁华之中。那一刻，她将自己深深埋藏起来，静静等待一个时机。

　　思言曾这样对她说——贵族的女人只有依附男人才能生存。这是男人的天下。

　　——而你，并不需要。

　　***

　　深秋将至，漫天黄叶洋洋洒洒，因着叶弥一人无力打扫，尹黎的小院已是一片金黄。

　　这天，思言急匆匆赶来，满地落叶被他踩得‘咯吱咯吱’响。不待尹黎发问，他便丢过一个包裹。

　　那是一套略小的浅灰男装。

　　尹黎奇怪地看他一眼，终究没有追问，只乖乖换上衣裳。

　　“我来，是带你去个地方。”

　　她任由思言抱着翻墙而出，一匹赤色骏马已候在墙外。

　　野郊之外，一匹烈马疾奔，刺骨的强风打在尹黎身上，瀑布青丝漫天飘摇，宽大的男装衣摆被风灌得鼓鼓囊囊。她紧紧搂着思言的腰，蜷缩着躲在那宽阔肩膀后头。

　　赤马将他们越带越远，此时已出了京兆西城门。

　　“哥哥，真羡慕你——”尹黎贪婪呼吸着广阔天地间的空气。

　　疾奔之速令风声呼啸，思言扬起声音道：“羡慕什么？若身处高位，天下王土任你纵马驰骋！”

　　尹黎将脑袋靠上他的背脊，任无数思绪淹没在狂风中。

　　当思言勒紧马缰，他们已在一座山脚之下。悠长山梯每隔十阶站立着一名黄藤服饰的守卫，从他们领头的卫兵军衔可以看出——这是皇族山脉。

　　“卑职参见定远郎将！”领兵冲思言躬下身子，一言一行透着尹黎从未见过的军人气息。

　　“嗯，少爷可在上头？”思言随意地将马缰丢给旁人。

　　“是。”

　　他拍拍领兵的肩膀，继而直赴山梯。尹黎垂着头跟上，生怕那领兵瞧见她的脸。

　　二人行至半山腰，尹黎已经有些微喘，俏脸绯红一片。她从未出过远门，便是出去了也三步一辇五步一轿，更别说跋山涉水。

　　思言见她这般模样，躬下身道：“上来，我背你。”

　　“不行。”尹黎绕过他的身子，小声道：“哪有少爷背侍从的，若被人瞧见...”

　　还未说完，她只觉眼前一阵眩晕，身子已经被凌空抱起。

　　她挣扎几下，可终究抵不过思言蛮横的气力，只好怒目而视，却见他一片镇定。思言抱着她边走边道：“这里不属大绥管辖，你的身份不必隐瞒。”

　　“不属大绥？”尹黎惊得忘记挣扎，睁大眼睛看着思言。

　　“嗯。”他紧了紧臂弯，仍是轻描淡写：“你知道，当今朝堂四分五裂。”

　　听他说完，尹黎垂下眼眸：“你要带我见谁？”

　　“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人。”思言停下脚步，看着她道：“你一直隐藏自己的智慧——现在，去向那人证明你的实力，你便再也无需依附尹氏。”

　　“那人是...”尹黎微微一顿，没有将自己的猜测说下去。

　　“所以你必须把握这次机会。”思言斩钉截铁道。

　　两人说话间，已经能隐约瞧见山顶的尽头。尹黎攥着思言的衣襟，轻言道：“这些年足不出户，我都快忘了，哥哥还是堂堂定远朗将。”

　　她似乎听见思言低笑一声，少顷，头顶又响起他低沉浑厚的嗓音：“那些虚职忘了才好。我只是你哥哥。”

　　闻言，她微阖双眸，惬意地蜷在兄长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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