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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尹氏【大修】
大冶三年的冬末连下好几场大雪,整个京兆被埋没殆尽,只剩满目刺眼银白。
尽管气候恶劣,合宫的宴席却仍旧热闹非凡。永安宫内,宫婢以骨炭维持温暖,加之奢侈的地龙烘托,贵族们无人感到半分寒冷。
满殿饰以暗金的幔帐绫罗,金红丝绒地毯散发着奇异馨香。席间,杯盏碰撞之声不绝于耳,恭维奉承之语久久不断。
盛宴之中,纤细瘦弱的清丽女子展颜强笑,细密汗珠顺着她削尖的下颚缓缓滑过。满身华服的人们各自谈笑,并竭力奉承凤座上的高贵妇人——无人注意到女子的异样。
杯盏交替间,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漫天青丝划过半空,脸色苍白的女子已经倒在地上,她墨黑的及腰长发洒在身后,宛若一张绝美扇面。
“快叫太医!”慌乱的声音登时打破沉默。
女子苍白的唇角勾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苦笑,双眸微阖,终于失去意识。
***
“姑娘,该喝药了。”身着淡青棉裙的婢子推门进来,手中捧着满是药腥的棕黑瓷碗。
幔帐之内,眉目精致的虚弱女子半倚半靠,纤手撑拄下巴,正入神地沉浸在书卷之中。
“姑娘...”婢子再度轻唤。
少顷,尹黎恍然回神,见婢子手中瓷碗,漠然道:“拿下去。”
“姑娘,这...”婢子脸色为难,还欲劝阻。
“叶弥,拿下去。”尹黎随意翻过书页,轻缓的语气却不容置疑,
叶弥看着她轻叹一声,端着碗悄然退出房门。
不过片刻,又一名婢子猛地推门进来,啜泣着跪在尹黎床前,一张俏脸竟满是淤青。
“你怎么这般模样?”尹黎微微颦眉,伸手将婢子扶起。
“这是什么世道!”婢子泣不成声,颤抖着双肩道:“奴婢方才去奉例馆,领姑娘这月的例银用度,可...可他们欺人太甚!明明规定的两匹雪缎竟只给两尺!五十两银子生生给减成十两!就连生火的骨炭,方子上的药材,都给减去七八成!”
婢子攥着尹黎的手,抽泣道:“这大冬日的,没有炭,姑娘可怎么过得去!奴婢便跪着求他们,只想把骨炭和药材拿回来!那起子歹人竟动起手来!”她说到最后已经声音沙哑:“姑娘的身子若没有汤药吊着,可如何是好!
听她最后一句,守在门外的叶弥赶紧冲进来,紧紧捂住那婢子的嘴。
“叶弥,你不必如此,她说得对。”尹黎垂下眼眸,发出若有若无的叹息:“我这个嫡女,挡了太多人的前路。他们不给药,就是要让我死。”
听她语气颓丧,叶弥焦急道:“那起子下人根本就是见风使舵...咱们去同老爷说,老爷一定...”
“见风使舵?”尹黎看着她笑起来,“这股风,就是父亲吹起来的。求他,是最愚昧的选择。”
叶弥张了张嘴,却终是没有出声。她在一瞬间明白,尹黎说得对。
自大年三十,尹黎从合宫回来,老爷尹圆成便对她倍加冷落,仿佛从未有过这个女儿。那一日,作为嫡女的尹黎奉旨进宫觐见皇后。这个机会,是所有尹氏女儿求之不得的,而尹黎仗着嫡女的名头,轻易拿下。
当日,正是她十三岁诞辰。
旁人都道她生得好,紧赶着一年里最喜庆的日子出世。每听此言,尹黎只是淡笑带过。
在这严寒冬季,她的母亲生下她没一个月便去。然而苦难并未就此完结——冬日带给她的除了丧母之痛,还有无尽病苦。每逢寒冬,她便头昏身痛,有时直疼得昏厥过去。所有人都以为她活不过三岁,可尹黎足足撑了十三年。
“我终究辜负了父亲给的机会,最后一次机会...”尹黎轻声笑道。
她在那样重要的场合昏倒,足以激怒她的父亲。是她曾信誓旦旦地说,她的病早已痊愈。为取得父亲信任,她足足断药十天。没有药剂调节,疼痛令她将自己抓得遍体鳞伤——在俏丽面庞之下,繁复衣衫之内,全是隐忍的代价。
然而,生在尹氏,她不得不全力奋斗。
常有人言:城南尹杜,去天五尺。说的便是尹、杜两家所拥权势之大、所享富贵之隆,已经快逼上九天霄汉——倘若当今朝堂之上共有百名大员,姓尹的便占了二十个,若再加上朝堂之外的地方官吏、门下附属官吏,便是十天半月也数不到头。
这庞大的官僚党派,最后都汇成两个字——尹氏。
庞大的家族注定有许多女儿,她们或嫡或庶,却都因着一个‘尹’字尊贵不凡。更何况,尹黎的父亲是堂堂家主,而她不仅是嫡女,还是独女。
她只要活着,便永远是那些旁支姐妹的眼中刺。
而这一回,上天终于遂了她们的心愿。族人对尹黎彻底失望——体弱的女子,嫁不进皇族。即便嫁进去,若无法诞育皇嗣,也绝不可能达到高位。
失去族宠,她的姐妹便开始肆意迫害。断药,是第一步。
“叶弥,你带她去上点药,再叫大夫瞧瞧...”说到这,尹黎又笑起来,侧头看向那满身伤痕的婢子:“看来大夫也不会来了...叶盈,我对不住你。”
“姑娘,您别笑——您这般笑得奴婢害怕。”婢子抹干眼泪,吸着鼻子道:“姑娘没有对不住谁,您对奴婢们的好谁也赶不上!奴婢无碍的,不过是些皮外伤,明日便好了...”
一旁沉默的叶弥使劲忍着,却还是让泪珠滴下,正落在尹黎手上。
“不准哭。”她艰苦隐忍十三年,才获取一次族人的信任。她从不曾落泪,更不准她的侍女为她落泪。
“你们记住,我能活到今日,便不会就此认命。”尹黎并未看向她们,而是阖上眼眸:“父亲对我失望,但我仍是尹氏嫡女。这是我的姐妹、尹氏所有族人,也改不了的事实。”
“永远不要再让我看见你们的泪。眼泪,是最无用的东西。”
***
开春时节总伴随着喜庆,处处花开,朝气蓬勃。
自大年三十以来的两个月,尹黎院里的日子每况愈下。原先的开支用度缩水七八成,已经不足以支撑昂贵的医药,就连每日食材也要节省着吃。因受她的连累,奉例馆将她这里婢子的奉银也降下一半。
五个侍女如今已经走了四个——不是主动请辞,便是被别的小姐要了去。
现在唯一死心塌地留在她身边的,只有叶弥。
“叶弥,你已经吃了四天馒头。”尹黎推开侧阁房门,正逮住就着白水吃馒头的叶弥。
叶弥尴尬地咽下口中吃食,勉强笑道:“姑娘误会了。奴婢每回起灶给姑娘做饭,都替自己留了些小菜的。”
尹黎深深看她一眼,将手中大碗重重放下,只留下了一句“我说过,不吃药也死不了,你不必再给我省药钱。”便转身离去。
那碗里盛满米饭,上头盖着一些蔬菜与荤食。这是叶弥为尹黎做的午膳,她没有吃,却给叶弥送来。
捧着碗,叶弥紧紧蜷起身子,双肩微颤,却不敢啜泣出声。尹黎说过,不准她哭。
谁能想到,尹氏的嫡女竟会落到这般田地。她的侍女竟想方设法为她省钱买药。
从叶弥房里出来,尹黎正想回房看书,却听身后一道略带嘲讽的娇柔声音:“姐姐,嫡女的日子不好过吧?”
她微微皱眉,转身正瞧见一脸笑意的明艳女子——她的堂妹,尹素沅。素沅是真正的贵族女儿,她从小便以妃嫔为目标被教养长大,所学所识,只为日后充入内廷。她的条件比终日在家养病的尹黎优越太多——除了出身。
“妹妹,好久不见。”尹黎也带出浅笑,神情是一如往昔的高傲优雅。
许是有些出乎意料,素沅微微愣怔,但很快又勾起唇角道:“听说,你这里只剩一个婢子。”
柔媚春风挟着花香拂过,两人长长的裙摆在空中划过弧线,摇曳生姿。
“呵——”一声低笑,尹黎慢慢踱步上前,轻柔地替妹妹将散落的发丝挽于耳后,柔声道:“素沅,你想看我蓬头垢面,软弱哭泣么?还是想听我求你,求你在父亲面前替我美言?”
素沅被她反常的举动惊得呆立,全然忘了出言反讥。
尹黎仍然笑望着她:“可惜叫你失望了。”她用纤指抚上素沅的发丝,声音悠远:“素沅,你要知道,我一日不死,便还是尹氏嫡女,无论入宫还是祭祖,我的资格都在你之上。我并不需要向你乞求什么——永远不需要。”
闻听此言,素沅脸色微变,随即冷笑道:“你何苦强撑!用度被削去七八成,你连药也吃不起!”
“果然,是你指使的。”尹黎退后两步,用同情的眼神看着她:“我的妹妹,你还太过年轻...你当真以为,奉例馆能左右我全部开支?偌大的府里,并不是每个人都敢替你谋害嫡女——”
“不可能!”素沅几乎是尖叫出声,“所有人我都打点过,不可能还有人...”
说到这,她猛然住嘴。她竟被尹黎三言两语便逼出实话——她真的还太不了解她的姐姐。
其实,所有人都没有看清过真正的尹黎,除了她的堂兄——尹思言。
笑意从未离开尹黎的眼睛,她指指身后房门,温言道:“妹妹,可要进去喝杯茶?”
素沅几乎是落荒而逃——尹黎那仿佛洞察一切的笑意令她害怕。
在此之前,她从未见过尹黎眼中出现那样的深邃光辉。可惜她并没有读懂,那光辉里究竟藏着什么,足以令权臣胆寒,足以令王朝颠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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